青桑将门关上,忧心忡忡地回过身:“我看她们不会善罢甘休。青杏,你多留点心,小娘子的饮食起居莫让旁人再沾手。”
青杏忙不迭地盛出粥,拿汤匙搅动着吹凉:“知道了阿姐。那婆娘今日是溜得快,否则我揭下她那张老脸,叫她后悔长了耳朵能听见人言语。”
咬牙切齿说完,她抬头将粥碗递给毕菱时又是笑意盈盈:“今日是鱼糜粥,小娘子快尝尝!我天不亮就出去采买,将刺都挑了出来。”
毕菱心中正在想着青桑所言,端过碗后默默搅动着粥。
张氏婆媳如此急切地讨要银钱,看来是丧仪所获之益不如所愿,才又打起她的主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毕竟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将她逼到死角,总能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好在之前伪装出的软弱粗鄙暂且迷惑了他们,没有立时对自己痛下狠手,但套在脖颈上的绳索总会一圈圈收紧。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毕菱放下汤匙看向青杏:“采买吃食的花销从何处来?是姨母早先给你们的?”
见青杏点头,毕菱起身拿来一个青皮包袱放在食案旁。
“既得姨母慷慨相赠,我稍后书信一封,你们替我送去陆家。今后你们是我的婢子,一应开销也应由我来出——这里头有些金银珠玉,你们先拿着用,莫让毕家人瞧见。”
说罢,毕菱端起粥碗一饮而尽,将空碗递给青杏,她忙不迭地再盛。
青桑打开包袱一一清点,心中有了数,寻来纸笔记下帐。
“小娘子,这些俭省着用,足够平常人家三五年的花销。若只我们三人,更是绰绰有余。”
“如今在毕家屋檐下,还是莫露出痕迹来。若有人打听,便只说是陆家撑腰。”
青桑连声称是,将纸张放入包袱中收拾好,藏了起来。
“青杏,你去买些笔墨纸张,再挑些姨母平日爱用的物件,到时一并送过去。”
青桑看妹妹有些迟疑,知道她平日对这些事不大上心,便提醒她:“去东市买。文房四宝要摆在小娘子房中,选中上等的即可,以免招眼。花笺要送人,拣贵的买。”
毕菱见她心细,转头问道:“你定知晓姨母平日喜爱何物,也一并说与青杏。”
“西市的名贵香料,延寿坊的珠玉钗环,宣阳坊的丝缎罗绮……都是陆家主母惯用的,请小娘子定夺。”青桑悉数告之。
毕菱略加思索:“那便送香料吧——既好携带,想来姨母也用得上。”
青桑颔首微笑,小娘子年纪虽轻,但并非不通庶务。
首饰要挑选材质款式,她们虽是姨甥,却多年未见,未必能送到心坎上去,闲置在妆奁之中太过可惜。
锦绣绸缎也是同理,且不便携带,易被毕家人察觉。
香料有市价,作为赠礼不会被人看轻了去。
陆家主母平日爱用香,香料缺了定会补上。
无论是焚于炉中还是做成香囊随身佩戴,只要香气日夜萦绕,她难免会想起送上礼物的甥女。
如此,才算是一份双方称心的礼物。
青桑将香料名称和斤两写下,让青杏带上去东、西两市采买。
午后青杏回来,将置办的东西铺开给毕菱看:“不知合不合小娘子心意。”
毕菱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平滑精致的花笺,淡粉色的底上绘着芙蓉花,还有两只白蝶飞舞,别有雅趣。
香料锦匣上是翔凤游麟纹,匣中分列八枚玉盒,每枚盒上还雕刻着各式花朵。
毕菱将玉盒打开,青杏在旁盒一一介绍:“这是龙涎、阿魏、苏合、沉香,下面四枚是安息、乳香、紫藤、青木。”
都是时兴的香料,不易出错,毕菱微微颔首:“挑得不错。”
青杏得了她的肯定,心底喜滋滋的,转头去看姐姐。
青桑也微笑着看向她,从前还忧心妹妹性子太过泼辣,沉不下心来做事,现下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毕菱望了望窗外,虽说拜帖和礼物一般会选在早晨送上门,但丧仪已经过去两天,作为回礼宜早不宜迟。
她一挥而就,写好信笺交给青杏,派她送去陆家:“若姨母留你说话,也不必急着回来。”
她们姐妹既是姨母送来的,同姨母说几句毕家的事也是情理之中。
青杏是个直性子,从她口中讲出来更可信一些。
等到日头快坠下去时,青桑将白天晒出去的褥被一一收回。
她正拍打着最后一床,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进了院子。
打头的是老二毕蒙和老三毕荀,后头跟着的是老大毕茂夫妇,还有几个奴仆在旁。
毕蒙在院子里瞧见青桑时,她正高举双臂翻折被子,粉霞映着窈窕婀娜的身段。
他眼睛一亮,凑上前来:“你便是陆家送来服侍阿菱的婢子?啧啧,真是好样貌!听闻你们是姊妹二人一道,你是姐姐?”
毕荀见他又犯痴症,无奈地扯着他衣袖往里走:“次兄,先说正事。”
可对毕蒙而言,他答应阿娘来震慑威吓堂妹,就是冲着讨些甜头吃——堂妹只是个黝黑干瘦的小丫头,能让他迈得动腿的当然就是这一对姊妹花。
他一巴掌拍掉弟弟的手,专心纠缠青桑。
毕荀见状,只好让几个仆从跟上,硬着头皮闯进毕菱房中。
毕荀满心都是方才阿娘私下告知他的金银、诗稿和远大前程。他比两个兄长生得好,又有满腹才华,不知多少人称赞过他有伯父毕渊少年时的风采。
无奈毕家在毕渊辞官后一蹶不振,拖累了自己,如今既然有了再度跻身富贵的时机,他绝不能错过!
毕荀知道自己不占理,索性不和毕菱费口舌,眼神示意仆从分开搜找。
坐在书案前的毕菱点燃烛台:“是丢了什么宝贝,来我这里翻找?”
缩在门口的吴氏见她天还没黑就点起蜡烛,肉痛得直掐丈夫的胳膊,口中叨咕着:“一根蜡烛三四十文呢,就这样白白耗了去,疯了不成?!”疼得毕茂“嘶嘶”倒抽冷气。
毕荀和几个仆人翻箱倒柜,连刚放在榻上的褥子也被掀开来,毫无顾忌。
眼看着他们要去青桑藏匿包袱的地方翻找,毕菱连忙从书案下的木匣内取出一沓诗稿。
“是在找这个?”
众人停下手中动作,一齐看向她。
青桑竭力摆脱毕蒙的纠缠向屋内跑来,见众人一拥而上要从毕菱手中抢夺诗稿。
毕菱左手高举烛台,右手将诗稿逼近火焰,高声呵斥:“往后退——”
在毕荀眼里,她手里握着的是价值万金的宝贝,“诗坛圣手”毕渊的遗稿不知有多少人争相收藏传世!
他不敢轻举妄动,示意仆从后退,口中却不肯罢休:“阿姐莫要冲动,阿耶的诗稿可不能随意毁损,否则该背上不孝的罪名了……”
毕菱怎会听不出他暗藏的威胁恐吓,反问道:“我可从未说这是阿耶的诗稿,你怎知不是我的手笔?燃成灰烬之后更是分辨不出,你说是也不是?”
她说着,将纸张又贴近蜡烛一寸。
一旦稍有偏差,火舌就要舔上去了!
毕荀不敢去赌,他阴沉沉地盯着毕菱,琢磨着如何能让人扑上去打翻烛台、夺过诗稿。
尾随青桑而来的毕蒙笑着打起圆场:“妹妹,你何苦同他较真?为兄来替你出主意。”
他别有深意地冲青桑抛了个媚眼,暗示让她承自己的情意。
青桑三步并做两步到了毕菱身边,只当没看见这痴肥之人挤眉弄眼的蠢态。
毕蒙看她别过头,心中只当她害臊。
他腆着肚子挤到毕荀和毕菱两人中间,摆出做兄长的架子来。
“阿菱莫要胡闹,烧着手了可如何是好!”毕蒙抬起手虚指向烛台,又弯折手臂点了点毕荀,“阿荀也是,怎能闯进长姐闺房?没规矩,快向你阿姐赔不是。”
见毕荀梗着脖子,毕蒙一把扯过他的耳朵小声道:“低个头,其余交由我来劝。”
毕荀一想,阿娘也交代了自己莫要逞能,多仰仗两位兄长——诶,长兄呢?
他挣脱开次兄拧着耳朵的手,回头张望,没瞧见长兄、长嫂的身影。
吴氏方才一见里面闹起来,就拽着丈夫远离是非之地:“磕着碰着还是小事,真将房子点着了,又要数落你做老大的不是。好事沾不上身,坏事还不躲远点?!”
毕荀悻悻回过身,不情不愿地冲毕菱作了个揖:“阿姐,是我不懂事,冲撞了阿姐,望阿姐海涵。”
毕蒙拍了拍弟弟的后脑勺:“这才懂礼数——一人退一步,阿菱妹妹的手不酸吗?青桑,去,接过烛台。”
青桑见他竟支使自己做事,顿觉可笑。
她一面抬起衣袖替烛台挡风,以免被吹熄,一面不疾不徐地说:
“强闯进来的是你们,逼着人退一步的还是你们,正话反话都叫你们说了,我家小娘子不过烧几张纸罢了,你们也要啰嗦?”
毕菱见局势稳定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说到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即便有青桑她们相助,也架不住毕家群起抢夺的架势。
她绝不能陷在此处,这脖子上的绳索得暂且松一松,留出转圜的余地。
“你们统统出去!先去请叔父来,诗稿的事轮不到你们做主!”毕菱命令道。
毕蒙和毕荀相视一眼,心中都在暗笑她天真单纯,竟还指望他们的生父来替她一个侄女主持公道?!
于是,毕蒙连声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同阿耶讲,你先放下烛台。”
他们先后退了出去,毕菱跪坐在书案前,背后是涔涔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