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青杏从陆家回来了:“小娘子,我方才见一群人从咱们院子里出去,发生了何事?!”
青桑在妹妹耳边低语几句,见她皱起眉头正要张口痛骂,青桑连忙截住话头,问道:“陆家主母可有托你带话?”
青杏连连点头,走向毕菱:“主母收到信笺和礼物直说‘有心了’,恰巧今日陆家大郎休沐在家,也很关心小娘子现下的处境。”
青桑看毕菱皱起眉头似在回想,说道:“大郎是主母的长子,名‘贺年’,如今任从八品上的右拾遗,是陆家年轻一辈中最有才干的。”
毕菱想起来了,陆贺年比自己要大七八岁,难怪没什么印象,当年自己年幼还在同陆逢春玩闹,他已经入国子监读书了。
“贺年表兄想必已娶妻生子,迎娶的是哪家千金?”
毕菱刚问出口,却见青桑欲言又止,青杏跃跃欲试。
她看向青杏:“放心,我不会外传。”
青杏如蒙大赦,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眼中是藏不住的兴奋:“大郎君与永宜公主极为投契——永宜公主是先皇后所出,如今正在道观修行。”
难得青杏如此“含蓄”,好在毕菱并非不谙世事:原来这大表兄竟是公主的相好!
兴许因为陆家是没有根基的庶族,纵然陆贺年芝兰玉树,深得公主欢心,也没有尚公主的资格。
“公主为何身在道观?”毕菱问道,她前日在丧仪上听见有人议论此事,却不知缘由。
本朝曾有过公主修道的先例,或是因笃信道教,或是体弱多病、祈求绵延福寿,抑或是丈夫离世后避世索居。
毕菱的印象里,永宜公主应当只比自己年长三四岁,不像是因为这些缘由进入道观修行。
青杏只摇了摇头:“说是为先皇后追福,可先皇后已离世数年,永宜公主是去年才修行。”
青桑适时开口:“去年回鹘使者入京,请求赐公主与回鹘可汗成婚,永宜公主因拒婚才入清都观。”
毕菱缓缓点头,当时她与毕渊正在北地,和亲的队伍还从邻县路过,好似是韦贵妃的长女崇清公主嫁给了回鹘可汗。
永宜公主虽是嫡出,但先皇后早逝,又无兄弟撑腰,唯一能仰仗的就是皇帝的宠爱。
相较而言,崇清公主的生母韦贵妃出自京兆韦氏,正当盛宠,她的兄长魏王又是在世皇子中最年长的,竟未能避开和亲。
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不可言说的争斗谋算……
“总之呢,大郎仕途平顺,可婚事就此耽搁了,家主和主母都为此发愁——高门贵女不愿与人分一半枕席,庶族女郎不敢和公主抢人。这两年登门的媒人都只说逢春小郎君的婚事,绝口不提大郎。”
青杏说着还将手背交叠拍了拍,一脸无奈。
无论是高门还是寒门,都不愿让女儿趟这趟浑水。
毕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将话引回到陆家本身。
“按说我应当亲自上门拜谢姨母,只是如今身带重孝,不宜出门。自我回到长安,只有姨母一家怜惜眷顾,此番恩情绝不能负,今后无论年节还是生辰升迁,你们记得留心提点我,切不能失了礼数。”
青桑姐妹点头应下,两人自然乐见她与陆家亲近,否则她们夹在中间也会为难。
待毕菱睡下,姐妹俩头碰头商量着该如何应对毕泓一家。
这一夜,毕菱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风雪漫天,她孤身一人在山中羊肠小道上。
身后的黑暗之中似有山鹰呼啸,猛兽盘踞,她不敢回头,只能抱着双臂蹒跚而行。
远处出现点点星火,她却怕是幻觉,要诱她坠入山崖、跌下深涧。
每迈出一步,她的腿脚都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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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陆逢春刚翻进毕家院墙,就听见有人呼朋引伴——
“西院吵起来了,像是要逼小娘子嫁人,快!一道去看!”
他挠了挠耳朵,毕家二房并无女儿,可阿菱表妹正在孝中,总不会是逼她嫁人吧?!
他昨日同好友在外吃酒,没遇上回陆家送信的青杏。
陆逢春担忧表妹处境,又懒怠走正门同毕家众人虚与委蛇,况且当着他们的面,表妹也不便说实话。
他不拘小节惯了,索性就翻墙来探望,谁知正好撞上热闹。
西院外面有棵大柏树,巧的是柏树冬日不落叶,他今日又穿了一身墨绿衣衫,三两下攀爬上去,缩在树中隐了身形。
他定睛一看,青桑姐妹俩一个挥着扫帚、一个泼洒着铁鍑中的开水:“来啊!你们来一个我泼一个,来两个我泼一双!叫你们提前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省得将来下了十八层地狱,吃不惯各样的苦头!”
毕菱正在房中扇着风炉的火,上头还摆着另一尊铁鍑,她本来是打算行拖延之计,等谈好条件再拿出两篇诗稿稳住毕家人。
可谁料到他们今日一张口就是要把自己嫁给张氏的娘家侄子?!
还说什么百日之内热孝成婚,一切全由毕家长辈做主,婚事就在这几天内办了。
此刻若不震慑住他们,恐怕今夜自己就要被捆上轿子送去张家。
张氏仗着身后奴仆众多,不肯示弱:“贱婢!竟敢对着主家逞凶!去,把她们俩摁住,狠狠打一顿!”
“呸!真个是不要脸皮!我们是陆家主母送来服侍小娘子。你既无身契,又非陆、柳两家人,算什么主家!”青杏高声骂道。
“你们在毕家做奴婢,我就是你们主家!”张氏扭头冲毕寿说,“愣着作甚,还不赶紧领着人上去?!”
毕寿一把老骨头,哪敢上去冲撞,何况青杏正端着瓢等着泼人。
他将手一挥,示意身后的青壮男仆上前。
可他们也畏惧滚水,只挪着碎步——真烫掉一层皮,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青杏看出他们犹豫迟疑,大喝一声:“阿姐让开!”
青桑闪身躲去一旁,青杏将满瓢热水往空中泼洒,趁他们闪躲之际又弯腰去舀。
连着泼了四五瓢,院子里的人一大半都尖叫着躲了出去,剩下的挨着墙边紧盯着青杏。
陆逢春在树上看得分明,只要围住这小院子,滚水迟早有泼完的一刻,于是开口呵斥道:“毕家就是这样欺负孤女的?!”
众人环顾四周,相视茫然,不知何人在说话。
直到陆逢春又说:“蠢材,抬头往天上瞧!”
毕家众人这才发觉柏树上有人,一直缩在张氏身后不言语的毕泓发觉是陆逢春,老脸一红转身想逃。
陆逢春一眼望见他心虚瑟缩的模样,高声喊住:
“毕泓,你敢动阿菱一根手指头,就等着柳家和陆家将你们送上公堂!”
毕泓颤巍巍地举袖挡脸,不敢应声。
青桑、青杏姐妹俩一见逢春小郎君来撑腰,顿时松了眉头露出笑脸,还招呼毕菱来瞧。
毕菱抬起窗子望向树上,只见陆逢春冲她们招了招手:“我这就去回禀母亲,不能叫你们白白受这委屈!”
说完,他从柏树跃到院墙之上,疾行几步后翻身出了毕家。
张氏又惊又怒,不肯善罢甘休,恨恨道:“他凭什么插手毕家的事?!青天白日做这种翻院墙、听墙根的事,我看……我看他定是与毕菱那小蹄子有奸情,才这般维护她!”
旁边的老幺毕荀脑子转得快:“阿娘说的是,他们二人定有私情!不能让她毁了毕家名声,立刻将她捆起来送回老家思过!”
他满心想的都是毕菱手中的诗稿,定要抢在陆家上门前夺过来。
毕泓却因方才被陆逢春点出姓名而心惊,开口阻拦:“休要轻举妄动,陆家若寻不见她的人,我们全家都要惹上祸事!”
“是她先败坏门风……”毕荀不甘心,忍不住反驳父亲。
“咱们又没抓个现行,空口白牙有何用?”老二毕蒙眯着眼睛,心中却已想着捉奸在床的旖旎景象,眼睛不禁往西院里瞟。
毕泓袖子一挥:“都给我回去!”
张氏见丈夫将众人撵走,他自己却不肯挪步,猜到他是心里没底,要进去同毕菱说好话缓和缓和。
她心里越发气闷,恼恨他胆小怕事,紧咬牙关转身就走,省得在这里看他丢人现眼!
青桑、青杏依旧守在门口,并没有让毕泓进房。
毕菱走到门前,经过青桑、青杏姐妹这几日的照料,她的脸上不再干皴粗糙,黑红印记也略有消退,脸上再无初回毕家时怯懦瑟缩的神情。
此刻的她抱着暖炉,隔着铁鍑平视着比自己矮一阶的毕泓,沉静之下压抑着愠怒,散发的气势压过了比她年长许多的叔父。
毕泓咽了咽唾沫,赔笑道:“今日生出许多误会,不巧被陆家小郎看了去。都是沾亲带故的,何苦闹大了叫众人没脸……”
“那张家侄子迎娶新妇的事……”毕菱微微挑起眉,慢悠悠地开口。
“不作数!不作数!”毕泓连连摆手。
毕菱冷笑一声:“我可不知明日叔母会不会又有什么旁的心思。谁让我是个无依无傍的孤女,这两日来找事的人快要将门槛踏平,谁都能来欺凌折辱我两句。”
“这、这是哪里的话?一家子相处总会有些磕磕碰碰,牙齿还不时咬着自己唇舌呢!”毕泓没料到她这般不好说话,只能竭力打圆场。
毕菱看见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明白他心底发虚,趁机再压两句。
“从来只有牙齿咬唇舌,唇舌如何能奈何牙齿?我福浅命薄,父母亡故,所幸还有外祖和姨母关怀照拂,叔父等着与他们议论是非对错吧。”
说罢,她示意青桑、青杏送客。
毕泓怕的就是这个,连忙留她:“何必闹到这个份上!不若……不若我去叫你兄嫂和阿弟来赔礼道歉,再让你叔母多给你添置些物件摆设……”
等的就是他开出价码!
毕菱回过身定定看着他,铁鍑中蒸腾出的热气遮掩住她半个身子。
“不必了。我不敢再留在此处惹人厌弃,过几日便入道观修行,好为耶娘追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