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处院外,一名形貌昳丽的年轻女子按节奏轻轻叩响门环。
不多时,这处宅院的大门向外打开一条缝隙,一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只见方才叩门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更为年幼的女孩,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院中之人并不将门彻底敞开,而是等上门者先开口。
那年轻女子轻声说道:“我家夫人命我前来,为少爷选人冲喜。”
守在前院的仆从闻言让她暂且等候,少顷,便从二道门后的厢房请来一中年妇人,带着这两位往正院走。
堂屋东侧耳房前的老槐树上,素鸮一手摁住江弘远,免得正往此处走来的几人察觉她被蚊虫叮咬后挠痒的动静。
为转移注意力,江镖师方才便将心思都放在看朱厌演戏上了,但被虫子咬了之后下意识的动作还是不曾完全止住,现下向身旁的含笑女使道谢又不是时候。
进入南城这处院子,分别在东南、东北、西北角蹲守之前,一行几人曾拐入附近一道无头窄巷。
自那小巷子出来时,朱厌便是这副大户人家近身侍女的打扮,甚至比起侍女,更像哪家新讨来的偏房。季小姐则是将头发挽成丫髻,换上跟朱厌一顺色的外裳跟在她身后,俨然是随从的小丫鬟。
倒是两位医门女使,与江弘远一道,都在此巷将玄衣上身。
檀莺现下正在西跨院一角的墙洞附近守着,身旁是那位先前在醉今朝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人。
两人借着黑夜与树木的掩护并排蹲在院墙上。檀莺看着往堂屋走的几人,正院茂密的老树遮蔽下,并不能很好地辨别长相,但她总觉得那中年妇人有些眼熟。
那人边走边问身旁女子:“可否告知老身,姑娘如何称呼?您的主家所居何处?”
只听花烛仿佛毫无防备心,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不瞒您说,奴家西城谢府檀莺,此来是受夫人所托,替少爷寻个可心人儿。”
檀莺闻言呼吸一窒,却听花烛接着说:“您既在京中谋生,想必也知晓,我家少爷身体不大康健。今日老夫人寿宴,老人家已至古稀,所愿便是能得见少爷娶亲生子。”
那中年妇人边听边点头,但仍旧在进屋之前停住脚步,开口问道:“便是如此,这京中也自有女郎家世般配,何必来此寻人?”
郡主在花烛停步前便已落后几步,低头做出十分安分的模样。
只见花烛眉头微微蹙起,却又颇为亲近地拉起那妇人的手,答道:“大娘不知,老夫人是如此想的,偏偏老爷非要让小少爷先立业后成家。这不,夫人忧心于此,令我设法为少爷添几位填房,起码先在子嗣上尽一尽孝。”
这话里话外,倒像是谢家夫人颇为看重她,有意在来日也将她抬为侧室的意思了。
檀莺在西跨院的墙上听得拳头硬了,恰好虫鸣一阵,她借机与一旁的黑衣人小声嘟囔:“才不是这样!”
黑衣人并不理她,甚至还往后闪身避开她凑近了的身子,看得檀莺都担心她失去平衡掉下去,便也不再吭声。
另一边的老槐树上,江弘远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她一边在心中感叹这大户人家真是什么污糟事都有,一面盘算着,这趟也算得上见义勇为,回去看能不能从白老板那边坑一笔额外的赏钱来。
此时,西市咏香阁因三楼设有宴席而破例,并未在时限之内闭市。
四楼陈列的餐盘碗碟又换了陈设,显然是三楼宴席有所取用。白峻衡还带着赶路而来、未散尽的疲惫感,跟在薛夫人贺氏身后一步,在此处边踱步边交谈着。
方家在先帝时先后出了两位皇后,但先帝尚在王府时的原配,母家乃是其时在朝野间所占半朝之广的薛家。
二十七年前,先帝皇长子与四子于同一年内身亡,其中皇四子与今上均为邵氏所生,皇长子则与第三子金城王都是元后薛氏所出。
邵氏不久后病亡,元后薛氏被废为妃,其子金城王也自此开始受十余年圈禁,直至今上继位。
贺氏嫁入薛家时,薛太妃还是皇后,薛家仍有薛半朝之称。其时贺家老爷也尚未官至三公,后来虽因行事安分稳妥一路拔擢而上,但领太尉一职时,也已经是改制之初,不过是虚职而已。
今上的皇后贺氏,还需称此处的薛夫人一声姑姑。而这位贺皇后自从在王府小产之后,行事风格倒是与薛夫人如出一辙。
贺家在当年皇子争斗中并不站队,端得是一副只忠于先帝的模样,这才有了薛家倒台时,自出嫁起便常年称病于薛府颐养、并不理事也并无所出的薛夫人贺氏被特赦归家之令。
不过此时此地的贺褚雯,倒是与传闻中眼观母家与夫家起起落落,身处其中只是淡然处之的隐逸模样不大相同。
白老板看着前方一步、鬓发花白的女子。此人听得回话,步态仍是稳稳当当,话语听不出丝毫焦急,算得上泰然自若。只是对方托自己借行镖所查之事,再加上今日所问所答,没有一句像是有从龙城身处高位那些人的争斗中抽离出来、置身事外的打算。
只听对方问道:“先帝大概以为预言所说是皇六女,你觉得呢?”
白峻衡收回自己方才的思绪,回道:“小民愚钝,只知手下探得的是什么,便回给您什么罢了,哪里会有什么自己的猜测。”
贺褚雯一哂,接着问道:“你是不会,还是不敢?”
“南城白氏镖局老板白峻衡,当年称父兄夫子皆不幸死于自己命格过硬,在他们被克死之后抱憾悔恨……”
贺氏转身看着方才跟在一步之遥的青年,审视对方的神色,继续说道:“对族亲称自己立志承继父业,要将镖局好好经营下去。在其后多年与族亲反复争夺家产时,又先后克死三辈以内所有叔伯子侄。因此被街邻多事告官后,接连半月,夜探府衙烧毁所有状书,直至龙城知府将递诉状之人以冤告之罪问斩……”
白老板听着贺褚雯一笔笔细数自己年轻时那些年做过的事,若非这是个大主顾,自己便要去上手捂住对方的嘴让她别说了。
倒是不曾后悔过。只是毕竟当初年少轻狂,有些事大可以做得更不露痕迹。一时意气上头漏洞百出,若非确实能打,早就在龙城之中没有立足之地,需得背井离乡另寻生路了。
贺褚雯眼看对面这人低头扶额,却还要继续逗上一逗,最后又添了一句:“你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
三楼宴会正值酣时,声浪嘈杂之下,倒是不怕四楼两人的话语被旁人听了去。白峻衡抬头答道:“主顾乃是皇后娘娘的长辈,贺太尉亲女,或许只需去筹谋自己想要的,不必额外花心思护着谁。”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贺褚雯想着,收了玩味的表情,等着听这青年人接下来的说法。
只听白峻衡说:“小民并非变得胆小了。当年孑然一身,只需往前拼抢,大不了离了龙城照样能活。现下镖局不只我一人,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自然说话做事都得更加谨慎了。”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贺氏现下已经将自己的过去查了个底儿掉,恐怕便不只是这一单生意来往这么简单了。
白老板心里清楚,却不打算把话挑明。镖局众人皆有自保之力,自己看似将弱点暴露出来,实则也是在以此问对面的妇人:贺家在后宫或前朝也不见得毫无破绽,能像镖师们离京一般,一夜之间便撤得干净利落吗?
白峻衡话带示弱却内藏机锋。贺褚雯这时才正色以对,盯住她显得凌厉的眉眼,说道:“你不必将我看作太尉之女。”
白老板闻言挑眉,有些不解,只听对方继续说:“薛太妃名下两男一女,薛氏去世时,那个小女儿尚且年幼。”
贺褚雯眉目间露出一丝真切的伤感。这情绪转瞬即逝,她接着对白老板说道:“我问的不是现在的清忧郡主,而是先帝的皇六女,养在薛氏名下的这个孩子。”
白峻衡从前倒是从未额外留意过这些。皇子夺位的故事在坊市之间流传甚广,皇女除非容貌特别出挑,或是行事额外不同,否则除去婚嫁之类的轶事,从来不在人们的关注范围内。
贺褚雯看着对方茫然的样子,像是见怪不怪了,只继续说:“先帝曾令人掐算预言之人生辰,只得日期而并无年份时辰。其后不过几年,薛家倒台。”
“自那以后近十年间,我曾多次设法探查,但宫内再无皇六女的消息,连同从前照顾她的宫人都跟着失去踪迹,就像这些人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白老板这时才有些回过味来,开口问道:“敢问那位,也是生在冬日里年节前吗?”
贺褚雯点点头,却不吭声。白峻衡思索片刻,恍然觉出其中更不对的地方,试探着问道:“平北王女与先帝皇五子谋逆,不久后问斩。有传言说这其中有受到友人蒙蔽的皇六女参与传信,这位皇女虽未受罚,却也在郑氏死后不久郁郁而终……”
贺氏接过话头,不答反问:“薛氏名下的这个孩子,自薛氏死后便杳无音信,又怎会在十几岁时突然在宫中现身,仿佛从未离开过,还跟平北王女成为至交,甚至掺和到谋逆之事里去?”
白峻衡心头一动,想到当时镖局遇困时上门襄助之人,但又不宜交浅言深,便只作疑惑状,并开口问道:“您需要我再查些什么?”
贺褚雯将一枚发簪取下,作为信物交到白老板手中,然后才回答她说:“我乃寡居之身,若非料理贺家事务,不便频频出府。你便设法与京中各家交好,继续探听信息。若有所需,可至东郊别苑寻我。”
这话倒并未说,必得是与此事有关,才能去贺家为归离之女所置办的京郊别苑,还留下了因其它所求上门叨扰的余地。
白峻衡收下信物藏于袖中,算是应下了这桩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