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仆役居所,齐一苇在檀莺与素鸮的卧房内好整以暇的坐着,原先沾了药粉的帕子已收起。
她在桌上摊开一幅简略图纸,眼神于其上逡巡,并不管对面的李氏母女此时对她是否防备,直到门口又有动静,才抬眼看去。
许瑶边进门边将身上斗篷抖落,又正冲着师母而来,将石榴纹机关盒径直塞到齐一苇怀里,然后才向莲婆婆和姨母笑了笑。
只听她开口道:“婷姨,可以出发了。”
谢淑婷闻言将藏在身后的手松开。时间并不充裕,计划也不见得能够万全。她方才一直攥着这小袋面粉,为的便是以防万一。现下见到与谢堂渊长相如出一辙的许瑶,才算安下心来。
齐一苇听得这话,立时便对许瑶说:“等等,你们俩真当我是那般高明的锁匠不成?”
许瑶见谢淑婷又有些紧绷起来,一边以眼神安抚,一边说道:“不是在说你们,是在说我和小舅舅。”
然后,她才迅速凑到齐一苇身旁,跟师母卖乖:“您这不是已经解开一半了吗?”
李歆往齐一苇的方向看去,这才知道从许瑶进门起便没有停下的细碎声响,是这人在一刻不停地尝试解开手中盒子。
虽说不像许瑶话中那般顺畅,但齐一苇确实是对照着图纸,在如此紧急的时候,拿一根极细的银针,稳中有序地试探着。
李歆知道那盒中大概率便有自己冒险回府,想要为自己与母亲寻得的身契,再想到此前对齐一苇的防备,面上有点挂不住。
李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对许瑶说道:“不必麻烦了,让李歆试试。”
许瑶回头瞟了一眼两人,心道,谢堂渊当初说,上策是师母或婷姨在谢府顺利解开机关盒,取走所需物件,伪造契书放入其中,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盒子放回苏氏房内,来日另有用途。
只是不知,用那道残魂能拖延多久,时间是否足够。
许瑶尚未回话,齐一苇便对着谢淑婷开口相邀:“瑶瑶手中有更详细的图纸,小谢先前已随信递给我一份。你先看过那张图再来帮忙。”
话音刚落,李歆便起身走向许瑶,从后者手中接过一小沓纸,回到桌边坐下研究起来。许瑶见状说道:“大概再过一刻,解不开便将盒子带出府,直接毁掉。”
见两人点头表示听到,许瑶为免打扰她们,不再吭声。
东西两院屏门处,苏氏方才在宴上寻了由头暂时离席,来到此处,却不见在席上远远望见的那道身影,只有寻鹤一人在此等着她。
寻鹤一路走得急,并未留意身后,此时听得苏氏询问,面上一片茫然,回话道:“奴婢不知大小姐的长相。”
苏氏这时才定了定心神,暗叹自己一时受惊,竟忘了这些以禽鸟为名的婢女们入府,是在许瑶寄养于此之后。那时谢景卿早已身故。
她犹豫着是要召自己最为信任、相伴多年的近侍到此处,吩咐那人在府中避过旁人搜寻,还是当作并无此事,回到宴席之上。
但想到今日那名近身侍女被自己安排守着谢淑婷,不便调动,苏氏打消了前一个念头。
她正自我安慰,大约是近日太过操劳,才会出现幻觉,便见远处又出现了另一个约莫不足十岁的小女孩的身形。
那孩子与谢堂渊有几分相似,此时正颇为天真无辜地对着她微笑,就像夜里即将燃尽的油灯,闪了闪便凭空消失了。
苏氏心下大骇,见到的是一个看上去被照料得很好的孩子,脑中翻涌的却是记忆里那个小小的、浑身布满可怖伤口的身形。
寻鹤被苏氏一手紧紧攥住衣袖,更为不解,又听得夫人继续问道:“这次你看到了吗?”
她循着苏氏另一只手所指的方向,只看见郁郁葱葱的树木,只得再度无措地摇了摇头。
西厢房内,谢堂渊看着养魂之玉将流出的血液吸收殆尽,而许瑶与齐一苇还未来到此处会合,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执起短匕,在方才那道伤口旁边,又添了新鲜的一道。
在将魂玉再度贴到血液上之后,她有些脱力地背靠西厢房梳妆桌的一条桌腿席地而坐,将怀中的斗篷抱得更紧了些。
寻鹤见苏氏不再问话,正待提及西北院内春苗晕倒之事,却感觉苏氏刚要松开的、攥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突然颤抖起来。
夜色渐深,宫中忙过晚膳之时,尚食局的孙沛茗才真正能够歇下来喘口气。她看着阮岑已经怕冷得披上一件外衣,却还嘴馋地要去拿新一枚的枇杷吃,立时没好气地说:“你今日这么闲?”
阮岑见状停手,说道:“沛茗姐,我难得休沐时不出宫,你就让我多陪陪你嘛。”
孙沛茗一想,往日里但凡得了空,阮岑不是在北郊过一两日闲云野鹤的日子,便是和小郡主一道出宫闯祸,便开口问道:“那位被罚的课业还没有完成啊?”
阮岑挥了挥手表示否认,又觉得有些冷,将外衫裹得更紧了些,然后才回答说:“她有别的事要忙。”
南城,花烛与张庆澧随着牙婆进入二进院的正屋。
小郡主低眉颔首,借着余光往屋内四角各瞟了一眼,见得其中一角有以血液画下的小小的五道杠,因为这痕迹画下的已有些时候,颜色暗沉并不起眼。
前院屏门后,方才为两人开门的仆从自垃圾堆中翻出三个脑后带伤的尸身,用刀仿佛解牛一般将其拆成零碎小块,再装入麻袋。
等到一名头戴面具的黑衣人翻墙来到此地后,这仆从压低声音对着对方说道:“告诉申,地窖三人留活口。”
这声线与开门时的嗓音毫不相干,和身形也对不上号。
西跨院墙上,檀莺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身旁之人眨眼间不见了影踪。她连忙往身后看去,只隐约看见一个同样身着夜行衣的身影,貌似还背着什么东西,迅速离开了此处。
夜风拂过,方才的难闻味道就像一阵幻觉,刚刚一同蹲在墙上的人转瞬之间又回到了身边,一手对檀莺打手势,另一手摊开,掌心放着一枚小小的药丸。
檀莺见状小声问她:“是要上房揭瓦?”
这人仍旧不吭声,只点了点头,又将药丸往檀莺跟前送。檀莺不解,伸手收下放入随身荷包之内,并未直接将药吞下。
黑衣人也并未逼迫她吃药,而是先一步轻悄悄地从墙头跃上堂屋的屋顶,确定位置之后,掀起一角又迅速复原。
屋内,牙婆带着花烛走在前面,正开启往地窖的机关。张庆澧察觉房上微乎其微的动静,装作不慎摔倒,歪在了地上。
东跨院与堂屋耳房之上的老槐树枝桠间,素鸮眼见对面两人动作,轻声对江弘远说:“我这里有止蚊虫叮咬痒意的药,你吃吗?”
江弘远也不是瞎子,她看到对面是黑衣人向麦冬递药,而非医门女使拿出药物,便觉出不对劲了,此时听得这话,便开口准备拒绝。
哪知她刚要说话,含笑女使便直接将药丸塞了进来,又捏住她的下颚,力气大到她这个走镖十余年的镖师都得费力才能挣脱。
待到从对方手中解救出自己的下巴,那药也已经咽了下去。江弘远预备翻身到院外,寻个地方快些把这药吐出来,却见含笑又将她的脑袋一掰,自己只得顺着劲儿转了视线。
这位医门女使仿佛是为了打消她的戒心,也拿出一枚长得没什么区别的药物,径直往嘴里一扔。
江弘远活到年近四十,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生这么多次闷气。偏偏今日遇见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反应快,看到现在,她也对这些人打算做些什么心里有数,只得将闷气跟腹中药丸自己消化掉。
但是,等到了渡口总要找个机会,让小宋从这些人身上偷师几招。否则只收钱财,已经让江镖师觉得这趟亏大发了。
谢府之内,苏氏在看着那与小谢有几分相像的小女孩身影凭空消失之后,又在另一方向再度瞄见早已死去的谢景卿正与她对视,不禁心神恍惚,只顾一遍遍问寻鹤。
寻鹤不知夫人在发什么疯。若说前两次都是自己没有留意,从第三次问话开始,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往苏氏指向的地方看了,却盯到眼睛发疼,都没有看出那里有什么人出现。
苏氏在寻鹤的多番否定之下,终于逐渐找回了理智。她心念一转,决意先回西北院察看,之后再做打算。
正待动身,却见外院那边的仆从往这边急匆匆走来,显然是有事禀告。
苏氏努力不往并未消失的谢景卿身影那边看,只当那是自己过度劳累才陡生的幻象。她将神情调整回平日里那个稳妥庄重的谢府主事夫人的模样,在原地站定等着仆从上前。
只听那人说道:“医门女使齐一苇前来赴宴,在前门递上拜帖。”
苏氏听到这话,眉头迅速皱起,在心中盘算:自己不曾向这位发出请帖,不知是谢堂渊无意间透露,还是许瑶有意让师母来此。若是后者的话,谢景卿现身之事,恐怕和齐一苇脱不了干系。
她接着意识到,便是不考虑这些,医门并非皇亲,女眷未得男子陪同,直接从正门进入谢府,可就要在龙城之内让别家看了笑话去。
苏氏本想抓紧赶往前门拦住齐一苇,却又停下脚步,吩咐来报信的仆从先行一步,从外侧确认西北角门处的情况。
小谢或许正在西北院拿许瑶撒气,不论是骂两句,还是打几下,都不宜让外院仆从知晓,免得不慎传到长房那边去。
但许瑶对谢淑婷即将嫁入许家一事,仿佛有所抗拒。如果这遭传信让她的师母上门,是为了将寿宴搅和出岔子,恐怕与此事有关。
苏氏心想,自己已安排亲信分别看守谢淑婷和李氏,一时半刻应当不会从内部出什么岔子。如此,就有必要对离西北院最近的那道角门,额外关注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