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徐桥月将窗户关锁得严丝合缝,剪灭其他烛火后,只留书桌前一盏昏灯摇曳的亮着。
两双深邃的眼眸对视着,徐桥月深吸口气掏出珍藏的地图平铺在书桌上。
沈令仪望向这份类似于行军作战时的地图,上面精细地将京都周围的山脉与溪流标注的清清楚楚,甚至山高几尺都有明确的批注。
“此番忽然前来锦城,是想让邀你一同寻觅公子的下落。”
徐桥月眼神紧紧地盯着地图山川河流,抬手用指甲在上面刮出浅浅的痕迹:“柔嘉公主告知你的琉璃管确有此事,而后三年我便一直研究着京都布局。”
京都出城有东南西北四道关口,徐桥月将当年领班与换班制度摸索得清清楚楚。
倘若徐青轩真能够躲过毒药进行逃亡,唯一的可能性便是也从城西关卡出城,于是乎便有“北上南下”两条道路可选。
徐桥月仔细地讲解道:“北上之路宽广平坦,亦有众多商队路过,借车马抵达河城后却极大可能会被东宫驻守的将领所拦截。”
而南下之路地势陡峭,抵达锦城休养生息无疑为最优选择。可东宫寻觅多年也没能搜寻到徐青轩的身影,想必他定然不会藏身于繁华之处。
徐桥月手指挪移,绕着环绕锦城的群山打转:“是以我猜测,公子这些年十有八九是匿身于这群隐蔽山脉里。”
沈令仪蹙眉:“群山陡峭难测,且不适宜人居住,何以证明兄长的行迹?”
“不久之前我恰好得到此物。”
徐桥月从交领心脏处再度拿出一块陈旧的衣料:“你看过后便知晓了。”
沈令仪小心翼翼地接过衣料,看得出这块布约莫是被枝丫刮扯遗留下来的,边缘处毛毛躁躁的很不工整。
陈年累月由雨污脏水泡着,衣料上面的花纹几乎全然褪色,唯有刺绣的花样透露着失主的信息。
栩栩如生的竹节傲然挺立。
沈令仪心绪翻涌澎湃:“此物从何处得到的?”
“群山相连,想要进去必将经过山脚沼泽之地。”徐桥月眼神认真凌厉,指尖圈出地图某处,“我安排的人马行至此处,因着沼泽艰险不得不折返。”
“而这块衣料,就挂在沼泽旁的树枝上。”
据推测,徐青轩当年催吐出毒物后一路南下,不入锦城而转向地势险峻的群山峻岭,最后冒险经过沼泽地后踪迹彻底消失。
沈令仪握紧衣料,下定决心。
“我这就准备收拾行囊,定要找到兄长才罢休。”
“先不着急,定要慎重其事。”
徐桥月紧闭双眸,藏匿眼底流动的惆怅:“或许此行并无结果,甚至不慎陨落其中......”
“可是六年来,我们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
沈令仪握住她的手掌,眼神无比坚定:“纵然是九死一生,我也愿意去赌一把。”
徐桥月回握住她,郑重地点点头。
而此时旧巷斜对的屋顶,陆鸿晏恣意地坐在瓦片之上,手臂轻轻搭着膝盖,指关节敲打的动作流畅而从容。
他凝视着那扇紧闭的窗户,里面熄灯后漆黑一片,证明着屋内之人已然睡得深沉。
沈令仪失踪后最初的半年,失眠的症状转移到了陆鸿晏自己身上。
夜半时分辗转难眠,他感受着臂弯里空落落的,鼻尖也嗅不到她发丝隐隐的幽香。
他将鼠疫报复给龙椅上的始作俑者,却依旧排解不了内心烦躁的情绪,常常盯着琉璃院光秃秃的枝丫怅然若失。
陆鸿晏想,或许是习惯使然。
半年后他始觉,并非全然归咎于习惯。
瓦片突然微微颤动起来,陆鸿晏望向屋檐长梯,林祺然正气喘吁吁地爬上来。
“你倒是挺会找地方。”
林祺然自来熟地坐在他身侧,顺着目光瞧见熟悉的窗户:“酒铺不开张的时候,沈跃睡得都挺早的。”
陆鸿晏面色依旧平静,嗓音因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略显沙哑:“你还真是了解她的习惯。”
两人之间,仿佛莫名其妙地达成某种默契。
静坐须臾,林祺然见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原处,便转头托腮问道:“你与她可见过了?”
“尚未。”陆鸿晏言简意赅,冷淡之意显然。
林祺然却也不感尴尬:“其实昨夜我对你撒了谎。”
陆鸿晏这才肯转眸与他对视,桃花眼里酝酿着汪幽静深邃的湖水,靠近却能感受到冰冻三尺的严寒。
“沈跃从未向我提及过她的京都过往。”林祺然慨叹。
只有沈令仪偶尔流露的京都口音,暗示着她的来历。昨夜林祺然气愤之余顺着“夫君”的话头诈称几句,不成想陆鸿晏失控的神色印证了此番猜测。
“你们为何和离?”林祺然颇为调侃地笑起来,“亦或是说,你又为何死而复生?”
陆鸿晏停顿片刻:“死而复生的是她。”
“我与沈跃也从未和离过。”
“原来如此。”林祺然若有所思地沉默须臾,旋即语出惊人,“那便是沈跃单方面抛弃你咯?”
陆鸿晏抬眸盯着他,凌厉的眼神看得林祺然心惊肉跳,后背莫名冷冷地爬上一股怯意。
“好吧好吧,我不提就是。”
林祺然逃开对视的眼神,暗自思忖着眼前之人气场竟然如此强大,不过这也恰恰印证着他被沈跃抛弃的事实,想想也是令人心中舒畅。
他不死心地朝陆鸿晏靠近,喋喋不休地自曝家门:“我乃锦城林氏,名唤祺然,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陆乃国姓,不可言说。
陆鸿晏膝盖搭着的手指停止跳动:“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林祺然颇有些无语,暗骂着陆鸿晏真不好相处。
瞧着他容貌昳丽,器宇不凡,骨子里却揣着京都贵族的傲慢,难怪沈跃嫌弃他、抛弃他!
“既然如此,那我便也不客气。”
林祺然默默盘算着瓦片与长梯的距离,悄悄挪动着位置:“往后还请前夫兄多多关照。”
感受到陆鸿晏的眼神霎时变得更加阴鸷,林祺然忙不迭地便想要逃跑。不料动作刚刚发动,就被陆鸿晏拎小鸡般逮回来。
“怎么聊到一半就想跑?”
陆鸿晏好笑地望着身前眼神微怯的男子:“不过称呼罢了,任你心意便是。”
“前夫兄宽宏大量。”林祺然闻言干脆破罐破摔,笑嘻嘻地坐回原地,“你想交给沈跃什么东西,是否需要我代劳?”
陆鸿晏闻言微微摇头:“倒也不必。”
他好不容易顺着林祺然的行踪找到她,本意是想要将青院玉盒物归原主,以此来换得沈令仪跟他重回京都。
却没想到,失踪多年的徐桥月再度出现。
陆鸿晏知晓事情定然有端倪之处,跟随着沈令仪的行迹想探究奥秘,玉盒的归还自然也不再排首位。
他静静思忖片刻:“你说过沈跃腿里全是铁钉,这是怎么回事?”
林祺然想到此事便顿生愤慨:“都怪京都的庸医,错开药方竟然将她的腿脚害得毫无知觉。”
京都庸医?错开药方?
陆鸿晏不动声色,泛白的指关节泄露心中波澜。
“沈跃多要强的人啊,便亲自动手划破血肉,将铁钉定进骨头里支撑行走。”
林祺然眼神里涌现悲戚哀婉:“这事纵然要我做,给我千万个胆量我也是不敢的。”
倘若失手,便是连性命也保不住。
然而他却看见陆鸿晏深眸划过赞赏之色。
“沈跃做事,不做不休。”
陆鸿晏缓缓开口,脑海里已经顺着线索逐渐将地牢逃亡的情景复原:“她生长于阴谋诡计里,最擅长算计人心。”
“前夫兄此言差矣。”林祺然勾起嘲讽的笑意,“沈跃最擅长的是打我林氏酒家的算盘。”
火药味乍然迸发,陆鸿晏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眼神里全是挑衅。
“那你可知,沈跃乃是我为她取的字?”
“从始至终,你连她真正的姓名都不曾知晓,又何来的最为了解?”
林祺然脸色霎时变得有些惨白,似是从未想过沈跃名字的由来竟是因此,他深吸口气努力令自己镇定下来。
“无论如何,昨夜她根本不认识你,这便是不争的事实。”
“醉鬼的话谁能相信?”
陆鸿晏轻蔑地笑笑,态度并未将林祺然放在眼里,甚至语气里多加几分刻意的炫耀。
“沈跃与我成婚之时,京都花车绕行半日,祭天拜堂,凤冠霞帔,这些东西你一介没落商贾给得起吗?”
林祺然即刻反驳道:“沉重的凤冠压在脖颈,还要身患腿疾的沈跃行如此繁重的礼节,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陆鸿晏猝然失语。
他今夜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被勾起对峙的幼稚心思,竟然试图言语争执间扳回一城。
林祺然乘胜追击,毫不畏惧地迎接着他的目光,起身稳稳地站在瓦片上:“我终于明白为何沈跃抛弃你了。”
“你自视清高且傲慢非凡,一边蔑视一边操控着他人,更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强行施加于沈跃之上。”
陆鸿晏剑眉微皱,心脏倏然间刺痛一瞬。
林祺然转身离去:“前夫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