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祺然不敢多加逗留,重新背好金银细软,便策马直奔城西关口。
他努力将精力集中于勒紧缰绳与避让行人,如此这般好似能够忘却背后的豺狼虎豹,也忘却此行目的意欲何为。
飞速前行的身影如风吹动摊贩彩布,马蹄踢嗒踢嗒的响动里,迎面驶来两匹全速而行的骏马。
百姓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起,林祺然与对方皆是竭力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终于在距离相撞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林祺然被骇得心惊胆战,立即朝对面两人抱拳行礼。
“适才纵马疾驰,未注意到兄台迎面而来,幸而无事,还请多多海涵!”
魏朔摆摆手,正欲使人退去,陆鸿晏却颇为新鲜地出言警告道:“闹市长街纵马,京都府衙可不会对此坐视不管。”
“实在抱歉,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作别。”
林祺然再度正式躬身行礼,他不欲再多作纠缠,不等回答便转头扬长而去。
魏朔颇为诧异地盯着陆鸿晏瞧。
陆鸿晏被如此忽视也并未有怒意显露,反而停留原地等待须臾,手指不断地摩挲着粗糙的缰绳。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味着,刚才男子衣领露出的几朵白花刺绣,熟悉的纹样看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数不尽的兴奋与激动潜滋暗长,如藤蔓般紧紧缠绕在陆鸿晏的心脏周围,迫使他的呼吸逐渐急促。
“你掉头速去派人跟踪调查此人,定要寻觅到他的落脚之处。”
待难以自抑的激动散去,陆鸿晏若有所思的目光逐渐泛起几分晦涩的怅惘,转身策马继续前往公主府邸。
柔嘉公主薨逝的消息传得很快,待陆鸿晏将骏马停靠在公主府门侧,前来吊唁之人的车马已然将府门围得水泄不通。
院落里其余皇家子弟已经齐聚一堂,里屋的柔嘉公主尸首正在被丧仪女官更衣上妆,凝重的氛围压抑得在场之人仿佛难以让人喘息。
当朝沿袭着过去丧葬天家公主的习俗,薨逝当日便要搬运至灵柩里,夜半满月之前定要连同陪葬尽数掩埋进皇家陵墓中。
耐心等待片刻后,更衣梳妆后的柔嘉公主便安静地随着灵柩抬出,生前亲友皆白衣冠以送之。
陆鸿晏于人群里望见站在二皇子身侧的薛长沅,她眼眶溢出的泪水不绝如缕,唇角却勾起复杂分明笑意。
她浅薄血色的红唇翕动着,似乎在朝柔嘉公主无声地诉说着,奈何灵柩内之人再也无从得知。
陆鸿晏徐徐叹气,明知柔嘉早有油尽灯枯的趋势,可此时此刻他难免也浮现起几分怅惘。
爱恨嗔痴,善恶贪欲,最后皆随风散去。
对待柔嘉是如此,对待......沈跃也是如此。
送别柔嘉公主最后一程,缄默里众人各自散去,唯有太子还跟随着队伍末端陪往皇陵见证胞妹落葬。
“三殿下还请留步。”
薛长沅的声音倏然响起在陆鸿晏身后,他转身回眸便见二皇子刻意避而远之,背对着两人站在远处。
陆鸿晏沉吟不语,静候下文。
薛长沅微抿唇瓣,斟酌再三:“其实我不过是想问问三殿下,何时才愿意给令仪立碑?”
“清夜圆月,魂兮归来,令仪无碑只怕会不慎迷路。”
“薛侧妃生女操劳,就不必再多加担忧宸王妃之事。”
陆鸿晏蹙眉别开脸去,敛去眸光翻涌的悲戚之色:“无需立碑招魂,有心之人自会归来。”
说罢,他便径直拂袖而去,惹得薛长沅尚未说出口的劝解再度吞咽回去。
她徐徐走回二皇子身侧,熟悉而亲密地挽住他的胳膊:“殿下我们也走吧。”
二皇子目光缱绻,温柔而宠溺地摸摸她的发梢:“长沅妹妹和三弟说了些什么?”
“臣妾不过想劝三殿下替令仪立碑罢了。”
薛长沅摇摇头,极为无奈地叹气道:“可三殿下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臣妾。”
“无妨,宸王妃九泉之下会理解你的。”
二人亲密地挽着胳膊朝远处走去,离去前薛长沅再度回眸望向金碧辉煌的宫殿,晚霞漫天映照得其盛大而绚烂。
她轻轻抬手迎着晚霞张开十指,光线透过指缝射向她的眼眸,薛长沅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柔嘉公主香消玉殒,牵扯出众多皇权利益纠纷,陆鸿晏忙至深夜才堪堪将事务处理得七七八八。
白日长街纵马相遇,男人景蓝衣领上的白花刺绣似乎令他着了魔,陆鸿晏脑海里不断浮现那幅情景,甚至令他落笔的思绪都被打断。
陆鸿晏缓缓将笔搁置,迎着月色推门而出,迈步朝向那条往常刻意避开的道路。
新花还执着地守在琉璃院内,定时打扫着屋内陈设,熟悉的布局仿佛沈令仪还靠在窗前浅寐一般。
陆鸿晏屏退新花,独自逗留在静室里。
空荡荡的屋内缺了人气,再如何精心呵护也加速着装潢自发演变的老旧与腐朽。
他想起地牢里挖出的那具女尸,脸颊同身躯被烈火烧得黢黑难以辨认,破碎的娇艳桃夭裙摆彰显着主人身份。
世人都说那是宸王妃,哀叹着红颜薄命。
陆鸿晏不以为然,一如当年祈福时马车爆炸废墟里挖掘出的女尸,她们都不该是沈令仪。
他不肯为她举行葬礼,不肯为她雕刻灵牌,薛长沅求他让沈令仪魂兮归来时能有路可寻,陆鸿晏却坚持他的沈跃并未就此轻易化为鬼魂。
那条青院事变前他亲自为沈令仪系上的玉铜钱手链,兜兜转转机缘巧合下重新回到陆鸿晏手里。
于是乎,他对自己的想法更加笃定,机警聪明如她,总能在千钧一发间找到脱身之法。
陆鸿晏将床边木柜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累着木盒,那些被拆下的纸花卷边泛黄,安安静静地沉睡在里面。
沈令仪和沈跃,其实在他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罢了。
陆鸿晏不认为这种牵挂可以被称之为话本里的爱意,他也不相信世间能有抛开利益而有所羁绊的感情。
他思念着她,或许只是为了那份并及时兑现的承诺吧,尽管后来陆鸿晏已经寻觅到青院玉盒。
沈跃啊,你我终将再会。
却道林祺然马不停蹄地奔出城门,向西南锦城驰骋而归,生怕背后有人将其追赶逮捕。
沿途听闻柔嘉公主的死讯,也知晓着太医院众人皆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陪伴殉葬,甚至勒令举国半年内不许设宴欢庆。
林祺然垂眸见马腹旁边的细软行囊,叔父的笑谈与叮嘱仿佛还回响在耳畔,可他终究也没能够落叶归根。
他叹息垂泪须臾,整理好心情又重新踏上旅途,顺利回到锦城时所耗费的时间不过来时十之五六。
林祺然胡须凌乱,憔悴的面容里垂着两只偌大的眼袋,操劳伤感过甚以至于两鬓新生白发。
人声鼎沸的深夜酒馆,沈令仪借着昏灯困倦地打着算盘,头顶光线被人影所遮蔽时,她竟一时没能认出林祺然来。
“沈掌柜,替我把院子里的陈年老酒挖出来吧。”
沈令仪这才将眼前邋遢憔悴的男人与记忆里清风朗月的潇洒老板所对应。
她因着疲惫思绪略有混沌,张口便询问道:“林老板竟然这么早便归来了,叔父可是紧随其后?”
沈令仪张望着身后空荡荡的长街,喧嚣声里林祺然却首次逾矩地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叔父不会再回来了。”
沈令仪听着他悲戚的语气便知道大事不妙。
林祺然脆弱得像是路旁被遗弃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狗,让她心生怜悯没能够忍心拍开他的手掌。
“沈掌柜,我再没有叔父了。”
林祺然低低呢喃着,视觉被阻挡后其余感官便显得格外敏锐,沈令仪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呼吸。
“可以抱抱我吗?权当怜悯罢了。”
说罢,林祺然也不待听到肯定的答复,径直搂着沈令仪的腰肢与她正面相拥。
沈令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随他而去:“斯人已逝,林老板还是节哀顺变为好。”
酒碗碰撞与宾客谈笑的热闹里,只剩二人低落着心绪,与人群里相拥着汲取彼此身上的暖意。
沉默须臾,林祺然倏然间仿佛苏醒过来,松开了她腰间温热的手掌。
他并未饮酒,却仿佛酩酊大醉,扬声道:“今日我林祺然顺利归来,便请在座诸位畅饮陈年好酒,不收银钱全算在酒铺账上!”
“林老板真是豪迈!”
“林老板大方威武!”
林祺然这声宣布宛若惊雷炸开热情的酒客们,引得他们纷纷激烈地鼓掌叫好。
角落里打铁的赤膊大汉挤眉弄眼地朝同桌笑道:“瞧着这模样,咱们很快也能喝上林老板的喜酒了。”
钱秀才得空出来喝夜酒,身着长衫倒也不拘束于文人身份:“此乃千里马与伯乐的金玉良缘,届时这杯喜酒老夫定要来沾沾喜气。”
“钱秀才又在文绉绉的吐什么墨水呢?”
打铁汉嫌弃地将酒杯与他相碰:“要我说沈掌柜与林老板就是天生一对嘛,锦城再找不出比他们酒量更好的夫妻。”
“言之有理。”钱秀才捋捋花白的胡须,“想当年老夫年轻时也可算作千杯不醉,只可惜同娘子成婚后不许我再斟酒过量,倒是遗憾啊......”
“可别胡诌乱傍,咱们几个多年交情还不知晓你呢?”
“老夫不与尔等计较!”
......
角落另一桌的男人带着斗笠,朦胧的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颊,唯有手掌紧紧地攥成拳头压抑着他的怒火。
金玉良缘?天生一对?不过荒谬之谈。
曾几何时,京都街谈巷语,也流传着属于他们的天赐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