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过道里,云枳和风寄书对着两间空空如也的整洁屋子,相对无言。
云枳当先转身回自己房间,欲阖门时被追来的风寄书挡住了。他人还站在门外,五指已牢牢扣住门沿。
“要怎么找?”他紧追云枳的眼睛,当先问道。
“怎么找都要找。”云枳眼神冷静,手上不松。
风寄书唇角微抿,垂目移首,掌间力道却也分毫未减,态度更坚决:“不行。”
夜将深,声还嚷,上上下下,远远近近,此一方被单格了去,独得寂谧,合不上的门板难以隔出寸尺之距,眼与眼挨得近,气息仿佛滞停,云枳上抬几分的视线将他纳入,盯住。不责怪、不好奇,仍是那副安静认真的神情,想得什么呢?看不出。天与地、人与事都扭转了,俯仰变换,风寄书一如既往地被定牢了,然心绪始难平,外敛则内泄,内满而溢,指尖发着颤扣紧。太用力,门经不住地晃了晃。
紧迫相携下的短短几刹僵持漫长得惊人,是以当那句“或者你有其他办法”响起时,年岁久远的门板先松了口气。
“……我试试。”反手轻轻关上门,风寄书说。
云枳在桌边坐下:“我留在他们身上的神识被切断了。”
彼时,他们正听着下属对主子的关心,结果某一瞬,云枳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对白清淮和孟如安的感知。某片区域里,两个寂静不动的“点”悄然隐去,从未出现过一样,干干净净找不到半丝痕迹。其中深意不便多想,更顾不上藏匿声息,他拉着风寄书融入光门,直接回到客栈查看情况。预料之中地扑空了。
“限制问题,分出去的神识很薄弱,只能建立基础的存在感应,所在方位必须经过特意追寻才可知晓。”苦于没有相关经验,他又毫无时刻要探知别人在哪儿的习惯。
神识本是作为铜铃以外的另一重保障,不料刚离开虚实彼岸效力便被减了六七成,之后时移势弱,最终才被他用特殊方式留住一缕。何况这会儿线已经断了,线头不知所踪,连所到之处的气息也没有了。那两间屋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更头疼的是——“传信权在铜铃,除非它受到外力损坏,我都不能反向使用它。”而专为幻境所需制成的铃铛,通常是不会失效的。到此时,没有任何消息反而算幸运。
“最好不要惊动太多人。要尽快。”具体的禁制他虽未能想起来,模糊的规则体系却大致显出。
唯一一点稍可安心:他们先前吃的药丸暂时将神魂的稳定性加强了,只要时效没过,那便是什么外伤内疾都无法撼动的金城。
云枳深知自己还是疏忽了,然而现在不是反省的当口。眼下处处受制的情势讲完,他擡首望对面的人。
风寄书静静看着他听着他,神色如常,片刻前那种难过又痛苦的忍耐似乎已从身上淡去,放松下来的手中多出一张蒙蒙发亮的纸,展平在桌上,也不言语,只提壶倒一杯茶水,放至他近前。
“……”什么时候沏的。
又见这人凭空提了一支细长的漆黑小笔,收了眼在纸上勾写,从左至右,不大不小,依次排列开几串奇怪符文,如画如书……云枳端起茶杯,嗯,虽已半冷,却晾生了新的滋味,浅涩幽香久。是在寻茗喝过的。
俊挺鼻尖低下几分,靠近几分,面部角度和缓几分,端重几分,他肩平背直,规规矩矩枕腕压桌,通体纯简的黑笔小幅度倾移,指灵腕稳,这样规整的身姿体态,精劲笔锋绕就出的却是扭曲黑线,各有各的难解。纸页上白斑流遍,一片一片如冰裂,却怎么也飘不出那纸面,渐渐散开来,化为蓬蓬赤雾,一缕一缕作烟腾,毫不游移地聚向数列黑符,逐个分割、铺成底。
酣战愈凶,未被占领的符文越来越少,风寄书一笔一画越来越慢,周围晕淡浮光忽然一闪,随即黯淡下去,裹住符文的红团整个儿碎裂,残消……他跟着停了笔,不是不想继续,是不能。一手轻抹而过,狼藉失色的素纸恢复如初,华光重新涌现。于中心落笔,他换另一种符文开始。
短短半刻,已涂改五六回。白纸不见皱,黑笔不见折,要找的人也不见影。要么是白斑四处乱窜,不愿化雾,要么赤雾一个劲儿占地盘,总往没有黑符的边边角角跑,要么各缩一边,谁也不理。
云枳不催,风寄书不躁。将笔暂搁,他安静思索片刻,拿出铜铃,掀帘看着眼前人,“叮——当——叮”,余声悠长,云枳会意,说明道:“它们互相独立,像是以我的神识为中心分出的三条没有联系的单向小路。”若非铃铛主动呼喊,开启通道,他都不能走上这些路。
“那么可以找同类。”风寄书对他说。放下铃铛,未等离手又握住,敛目不看他:“我便没有了。”
头尾掐得太多,云枳瞧瞧他握紧的手,不确定此番懂没懂:“出去补你一个?”
风寄书松拳,铜铃轻颤着“叮”了一下,随后变作一道金光流入纸面。
“它们共有什么?”清晰的金色轮廓现于中央,风寄书提笔在它边上补充符文。
云枳放下杯子,眼里览进他冰塑的一双手、整个人,极专注的面容,在光下,白得笼统,几乎映光,却又显不出细微之处。感知里,浊清时缓时急的波动突然安生下来,围攻退去,蒙住记忆的一角残布勉强还能兜稳。云枳侧头望闭合的两扇窗,纸笔间的细弱“沙沙”声持续响着,某一个平常的呼吸未完时,他搭在桌沿的右手微屈,抵着掌心飞快划过长棱。
不很深的一条伤口,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转瞬便聚了一捧,多的握不住,随处漫流。单论血液的鲜正程度来看,他身体算是非常好,而就皮肉呈现出的健康状态来看,他却未比冰塑那位正常多少。一片白里浮着寥寥几笔浅红。
这血流得快,消得也快,除了作供给方的主人满手红,不管桌上或是地下,它一触即没,连气味也留不下,倒省去清理的功夫。卷好衣袖,云枳简单解释:“阵法失效,短时间内无法调动神识,只有这个。”
“该怎么用?”
让话音狠狠一刺,风寄书完全意识到一切,弯了一点的唇边仍被笑意占着,惊愕张大的瞳孔却黑凝不堪,因这份愉悦已留在与它无关的心神里太久,格格不入的感觉令它十分恼伤,于是就那么冷酷地抽离了,愣怔久久难变。他无声又不甘地张口,最终不甘又无声地僵止,几指间“咔哒”一响,黑笔碎作黑烟,腾入眼里,熏出无限怨艾——还是没有拦住,之前没有,从来没有。
多少年过去,他一如既往地收拾着残局。而他,除了持续引来祸乱,竟是毫无扭转之力。怎能不怨、怎能不悔?心疾故痛,恨来恨去……恨的还是自己。
稳挺端坐的人倾弯脊梁,撑按在桌上,恍惚间指腹沾到一点热意,不及撑住,手又撤开,换胸膛抵着,如此,风寄书头一回得以无角度之偏地将云枳的心镜看个彻底,看个清楚。黑白明晰的一双眼,却是空心的,黑里淡去的部分汪着悠远的海,连片成洋,无际无涯,细碎粼光依旧闪亮,轻缓波浪有序如常,水面似能一望见底般清浅,找不到一点淤沙,一切都澄澈美好,不存在任何暗涩的角落,永远是这样么……
现在,他平静且坦然地任他盯着,睫羽扑两扑,手心半合,朝外挪远了些,几条血脉顺着指缝蜿蜒,持续占领更多苍白区域,愈细愈长,流向腕骨,悬停于微凸过后的小凹陷,云枳有所察觉,遂放平手臂,晃荡中,一粒血珠滴下,落向椅背伸出的扶手,愈快愈小,絮似的红花飞扬空中,转瞬泯灭。仅此而已,无甚不同。
气息近至眼前,符纸被放下,风寄书手里摊开一张绸帕,叠小、叠厚一层,俯身搭盖在他露出的半截筋脉青紫的手腕间,有人手不稳,洁白软绸一歪,边缘随即浸了红。是木屋里,风寄书之前包伤口那张。不知何时洗净了。
血流必经的两寸远的下方,一只白碟阻了去路,“啪咻”两声,接住它们。前日里堆青杏成山的碟子如今垫一圈底就已到了极限。
对于血的消失,两人俱是心照不宣。
用帕子拭去染手的痕迹,云枳余光里,风寄书静静地重新坐好,抹去纸上晕重的痕迹,执着漆如眼瞳的一杆笔,寻不见底,也辩不清皮,深浓的黑,混着什么,散发出充盈欲泛之象。若究其如何盈、如何泛,无果,掩于色矣。
将符纸贴合伤处,云枳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思来想去,说道:“一点能养回来的损耗而已,并无大碍,也比原本计划的省了不少,倒是劳你多费了心神。”
话语开解,声气安抚,听者却从那份稀松平常里钻磨出了另一番隐意——耗过太多,已习惯了?……如此几日便是三回,数日、数年……风寄书双目直愣愣地睁着,每个字都是从唇齿间抖漏的异响:“这是……常有的?”更多的,再脱不了口。
云枳斟酌新的词句,风寄书在他的沉默里麻了指尖,黑笔“嗒啦啦”地在桌上又跌又滚,别无他法,云枳接住滚落的冰凉笔杆,只得先用一个“不”拢住钝颤的冰凉的心。
如他所料,那人先是松了气,余悸犹存时,敛目垂首,又是另一场艰晦的负情之潮。
对于拉开整场序幕的人,云枳作为接受邀请的角儿,不认为该担挑出幕后故事的责任,何况此刻天无时地不利人未和。
可也没有更好的说辞供他选了,且自寻个折中的罢。云枳开口:“这回遇见的巧事偏多而已。你知道的。”
难明的心绪暂被制伏,尽数潜藏下来,风寄书沉沉地“嗯”一声,神色摆正,抓了笔做他应做的。
满室唯有纸笔相触时的跃动,其他皆置身于荒静与窄闷的别扭里,言不得、默不能。
笔尖蘸往碟中,稍点即退。云枳离了这块,将一扇窗推开一道小缝,请入世外的声响,欢笑愁诉,禽歌兽语,水流山空,不分彼此地融在一处。城里燃着半数灯火,在深蓝天边映出薄薄一层灰黄,亮一截暗一截的街巷纵横延伸,行人走过烛火,步入黑暗,渐行渐少。他看着片抹晚景,心上回顾万千夜色。万变不离其宗。
深秋寒夜的凉风很是能醒神,云枳想起一桩事,右手收在衣袖里,关窗返至桌前。
白碟不见了,风寄书恰停笔,赤红已是整个垫全了底,符文散成光点,淡没于背景,正中的金铃悠悠摆着,入耳无声,空荡荡深处却又似能听见清脆回响。捏着符纸边角往空中一扬,“叮叮当”扑出一只鸟儿,脑袋圆润,但头颈分明,弧光从尖长的冷银的喙一直流畅地弯延到胸脯,雪腹红翼,互不相侵,交接处由深粉过渡,软浪般层层拍开,翻飞间,两根修长的赤亮尾羽飘逸非常。
飘着飞浪,它径直撞上了面前的墙壁,于是地颤屋摇。
“……”
风寄书默默收拾东西起身,小鸟虚影从墙边挪开,偏着乌漆的眼珠看云枳,一声不吭的。
云枳视线随着它动,一边触破沉默:“你要不要先歇会儿?它能独自带路么?”收到回答,他顺从换话:“深夜更冷些,或是再服颗药垫着?之前处理手臂伤口的时候搭了一下脉,发现你不宜见冷气,便擅自备了点,这里时辰过得慢些,今日才成型……”末了没抑住半声轻咳。
云枳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终归是搪突了,抱歉。”
他的笑同他的人一样自然,没个秾淡,该什么作用就什么作用,该消该现,都有一套定数。
此笑亦如往笑,合度的真诚,浮影般难描。
“嗯。”隐隐约约一声叹,风寄书拿出药瓶,也弯下唇角:“没事”
谁瞒谁,谁又信谁都不要紧,还有两个无辜的人等着,已经耽搁了许久,再耗不得,脑乱不停和心战不息的两个人隐入黑夜,容色差得难分伯仲。
小鸟飞在前方领路,双翼收展间,穿林越舍,在薄薄月光下闪作虚红小点,拖着两道暗影尾巴。
这一带不是深林就是无人的宅院,显然到了偏远的边处,稍稍一望就能看见类似城墙的轮廓,可那上面也没有人影,大概荒废多时了。
耳边静得没有半点人声,云枳越过屋檐,落向高墙,忽听得一声低唤: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