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心神一时没兜转出来,云枳茫然擡首,一下子撞上了好几双直溜溜的眼睛。好奇居多。
“就是成家没有啦!”
云枳轻点一下头:“噢。琐事缠身,无暇顾及。”
女老板跟着点头,扬眉绽笑:“对的呀,相比之下,立业就重要多了。我没什么大追求,毕生信念就是赚银子。这些年经营几家店,做点小生意,累得紧也有得赚,日子还算快活。再者说,跟另一个人长久相处太难了,脾性,观念,稍有不合便是折磨,若再争强好胜不肯相互退让,哎哟!”
她先作痛苦捂心状,随后又庆幸起来:“一个人多轻松啊,想干什么全凭自己高兴。也没人分着花我银子。”
云枳微笑着轻应一声,身上长久存在的那股注视突然消失了。他转过脸,接上思绪的线头,并未在意。
女老板随后又问另外三人成家与否,白清淮和孟如安飞快摇头,风寄书眼瞳黑静,縠纹平息,他重移回视线,缓慢又坚定地开口:“从未。”
“想法都差不多咯?那我们还真有缘啊。”女老板兴致勃勃地站起来,“等着,我送你们壶酒!”
这会儿将近晌午,酒馆里客人渐渐增多。趁女老板离开,云枳留下几块碎银,带着众人走了。
走出一段路,孟如安刚要问,白清淮当先笑答:“再往后该她问我们了。”
云枳不置可否,“不用担心太多,现在看来这些事和我们的目的未有重合,简单记一下就好。”
孟如安乖乖点头,“那我们要去皇宫了嘛?”
“嗯。”
***
之后的几日,他们访遍了皇家藏书阁、翰林院典籍楼、甚至各大书院……结果不尽人意,同他们路上搜罗来的没差。
其中最符合白骨地情形的,当属十四年前那场北征。
“天治元年,乌粥作乱,北陲不安,燕军整兵伐之,大败,割地而退……”孟如安一个字一个字念完,仰面哀嚎道:“这怎么还越来越少了?昨日那份起码有两个将领的姓呢……”
白清淮在纸上划一笔,叉掉最后一家书局,压低声音:“先出去。”手上将十几册卷宗整理好,归回原位,拉着他走到云枳那边。
云枳合上书卷,开了光门,他们依次进去,回到客栈房间里。
“怎么办啊老师……”孟如安往桌上一趴,继续嚎:“什么关键线索都没有……”
外面天色已晚,天上地下,陆续点燃灯火。云枳站在窗边吹风,察觉到风寄书跟过来,他掩上窗户走回去。
“毕竟是十六年前的事,可以问问那时记事的人。”
“当年的史官早不见了啊……”
“年纪稍大的也行吧,四十上下。”收好一叠他们所记下的大同小异的相关记载——最长不超过三列。白清淮说。
“那还剩几个人啊,”白忙活这么久,小殿下沮丧极了,“而且之前指路的姐姐也说不知道……”
白清淮笃定道:“这里鬓发花白的老人不少,多问一些准能有收获。最难守住秘密的便是人了。”
“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再打听。”云枳帮他们推开门。
他们各自回房,只剩风寄书最后没动。云枳望向他,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云枳没多言,光门在他们身边浮现。
***
夜幕逐渐漫垂,黄白光点连片浮现,星星点点,声声不绝。地上听得见,天上摸不着。
他们又一次去往宫里,却不为二探藏书阁,只为闲逛。如此绝妙的参观机会,孟如安知道了许能一扫颓废,毕竟上回来时任务重时间紧,他压根儿没空探头看眼皇宫的砖。只是云枳他们逛的方式不大正派,虚影一般飞来掠去,销声匿踪,行迹颇像故事里的刺客大盗。小殿下参与了要如何?更兴奋罢。
现在跟来的这位脸上看不出兴奋与否,似乎更谈不上新奇。人家躲一尺开外的巡卫躲得好不从容,半个呼吸间便越过宫墙,落在云枳旁边了。没有衣袂翻动的异声,气息也丝毫未乱,三字简概:特熟练。
花草整齐,墙面细致,展翅欲飞的神禽绷着爪,持单足僵在彩瓦上,黑蒙,安静。在金灯银焰的皇城里,这座宫苑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虚夜。是满盘珠翠上空洞的浅坑。
极其适合藏人。
……但是假山还没大到能够完全遮蔽两个人的程度。肩挨着肩,先一步到此的人悄悄往后让了让。
耳听着巡卫即将绕远,一声短呜却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云枳回头,将停留在寝殿的视线移近,正对上一双蓝幽幽的圆瞳。
墙沿上,一只灰身白形的猫无声靠近。不再叫唤,它歪着一张淡黑竖纹齐布的脸审视他们。离光线昏黯的内院愈近,它被墙外火光染亮的白毛便愈灰,那海蓝的眼瞳也愈清晰。眨动间,灵妙之气不逊于任何珍宝。
巡卫看去时,只有一个雾白的模糊背影。
即便如此,众人还是认出了此猫身份——当今太后娘娘的战利品,小盘。
这是……思念旧主来了?
“秦统领。”
为首的巡卫边见礼边问道:“素春姑姑,这要如何是好?”
没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小盘后脚一蹬,突然往下蹿去。
惊愣之余,云枳抬臂接住它,耳边同时响起一句低语“有人出来了”,另一只手被风寄书拉着,旋身掠向后方。
他们转至不远处的某个角落,名叫小盘的小家伙安静眨眼,三顾无言。
它瞧着小小一只,实际重量竟颇为可观。这会儿用某种奇怪的趴姿卧在云枳臂弯上,威严的脸扬起,不时扫下尾巴,却是十足的泰然。
“我来吧。”风寄书说。
云枳眼神催促。
他其实也不知拿这团温热的绒絮怎么办才好。凭着点张冠李戴的含糊经验,一手托向猫大王的腹部,一手揽着它的后爪,半托半抱地移了过来。
僵了许久的指尖终于能够舒展,云枳方得以正常呼吸,又听见前面传来的问询声。
中心正是此大王。
云枳叹气:“把它放这儿好了。”
风寄书俯身,小盘自然地跳了下去。
也不哼唧,小猫蹲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
空置的坑洞不少,个个雕金砌玉,高墙遮挡的夜色也千篇一律。
这许多东西,华丽或朴实,美好或悲哀,围绕的全是人。人关注的,往往却只是死物。
至于那燃尽的故事和人,余烟会飘到何处?余温能烫到几时呢?
盏盏烛火点亮空寂,映照卷卷黄纸。
稍稍凝神,云枳望向门前牌匾,“御书房”,同风寄书匿上屋檐。
临窗而摆的桌案后,少女直挺的背影袒露于渺渺月光下,手执朱笔,低头翻阅着奏疏。月黄袖摆自案边垂落,裙衫曳地,是漏进的月色之延伸。一旁摞着比烛台还高的黄册子,受不到月辉,只承接烛焰光晕,蒙一层死闷呆影。
朱笔与素纸沙沙相磨,繁盛天地里长久的肃静,一点点混入了脚步声,“哒、哒、哒”,所至宫女请示后步入房中,款款行礼,报明来事。是小盘的行迹。
少女批写不停,未曾转眼,在宫女最后一句“侍卫于春温苑后方寻得”的余音散尽时,她合起阅毕的奏疏,放至一小堆黄册顶上,从大摞峰尖又取一本,“可有惊扰母亲?”
“秦统领记着娘娘大病初愈,动静很小。”宫女接着道:“素春姑姑说,娘娘望您加强宫中守备。”
案后之人问:“吩咐下去了?”
“尚未。”宫女头更低。
半晌,少女点在册子上的指尖扣出闷响,抬首淡笑:“去罢。”
宫女应声而退,四下寂静复归。
夜渐深,一阵凉风吹袭,冷气呜呜流窜,与白日不同的另一种威势,不容小觑。云枳侧目,舒展疑蹙而起的眉尖,从奔涌了好一会儿的记忆里再抽部分心神,拿出只白药瓶递给风寄书,收回的手食指轻竖作“一”,便转回身去,再无多行。
风寄书默默打开,捻出一粒吃下,舌尖微甜,随即自胸腔传出和缓的扩散感,一波一波,力似无穷,可惜,可惜,直至耗尽,他所能感知的,依旧是熟悉的空寒。风维逼着他用过许多的“暖气丸”也是一样的效果。风寄书神情变换,欲笑还愁,眼睑掀垂如颤,唇间翕张,几番挣扎过后,到底什么也没说。他轻阖目,更紧地攥握掌心细腻玉瓶。
不同于曼春河那片枯枝槁木,这院里终年吸食富贵的常青树在深秋也难显衰容。躯干壮如石柱,巨大几团幽绿枝叶肆意伸展——只要不越过那堵墙去,它能严密笼住小半片天,极佳地遮盖了其上新伏的暗卫。
“秦统领已加派侍卫把守各宫,周大人另增调了数批暗卫……”
“……殿下千万勿因政事累坏身子啊,”宫女复命后,担忧不已地劝道:“您今儿统共才歇了三个时辰,昨日更少……长此以往,哪里吃得消呢!娘娘若晓得您刚照顾好她转头却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定会心疼的。”
少女笔尖稍抬,随口笑问:“怎么,要去报信呀?”
“属下不敢!”宫女躬身行个大礼,很是委屈:“才将在道上撞见晴春姐姐,恐她念问起殿下几时歇息的,奴婢扒了墙才躲开去,如何还敢招呼。”
“若是都有白珠这般聪敏便好了。”扔开黄冊,将笔搁下,少女转转手腕,站起身道:“逗你呢,知你担心本宫。走吧,去瞧瞧母亲,再请张太医来一趟。”
白珠应答着,为她系上披风,推开屋门,“等会儿给殿下按按?”
少女缓步迈出门槛,轻“嗯”一声。
昏黄宫灯被夜风拂着转悠,余光扫过不远处正簌簌作响的树影,她一步步朝外走去,语气缓淡如同玩笑:“周、秦两位罚俸三月,记十杖。”
“唉,人在眼皮子底下也不动,真就都想看本宫化成灰啊?”
话音被风吹冷了,也把风送寒了,凉得院里院外所有人一齐抖三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