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殿空旷,但闻语声回荡。
“……那药可是珍品,药性隐烈,能颠倒鸳鸯,即便是男人,伏于罗帐之内也可尽显婉转春色,承欢身下更别有一番风情……”
他之回味神色令人作呕,言语留白就是刻意要引人遐想,激人发怒。
如他所料,对面女子很快便忍无可忍暴喝一声:“闭嘴!”
见她似怒发冲冠,尹镇心中一喜,上钩了。
好的谎话要三分真七分假,他自觉这其中分寸拿捏得极为得当,毕竟那药他的的确确是给傅行空灌下去了,虽然自己还没尝到甜头就吃了大亏,让人跑了,但对方药性在身总要有人解,不是他,也会是别的男人。
没能亲自弄上手确实可惜得很,但至少他想折辱傅行空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如此他也不算胡言。
关钰面上铁青,她是真正的解药之人,自然清楚这人不过是在信口雌黄,从未得逞,可哪怕只是听他说出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构想,她就已经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一想到当时傅行空身中剧毒,还要忍受药性折磨,以至于神志不清时都在下意识放出剑气保护自己,她就根本压不住杀气,旧恨未了新仇已添,她必要这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激怒她,要她丧失理智送上门去是吗,好啊,那她就怒给他看!
他最好承受得起!
目光冷厉,她长刀已出,先声夺人!
彼时大殿之内刀气狂肃,而与此同时,王陵灵罩之外更见剑气磅礴,来势汹汹。
天地间可闻剑吟,灵气躁动着向一方涌去,感知其意凝化剑形,远处人群尽皆仰叹,剑气能恢弘至此者实属罕见,当世无几,因而此番动手之人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天下第一剑,傅行空!
此为峰回路转,人们几乎要喜极而泣,他们刚眼睁睁看着那幽王罪裔金蝉脱壳进了王陵,正觉放虎归山犹如天崩,谁知多年不出世的剑神竟仿佛天降救星般现身于此,江湖都在传闻望山秘境正是剑神所开,如此,想必打开这灵罩应也不难!
剑气如飓风盘旋,是一眼望不尽的浩然,此刻天上,灵罩柔光与剑气锐光各踞一方,傅行空额角见汗,自知蓄势已到极限,便看了身旁的剑客一眼。
孙客尘意会,拔剑以待。
那一方剑气倾泻而出时,天地都依稀有过一瞬震颤,千千万万的凌厉剑气汇作滔天巨浪涌去,如滚滚不尽的惊涛拍在那灵罩之上,惊起四方嗡鸣。
人们远远能望见那属于灵罩的光辉有所暗淡,还来不及振奋,很快便大惊失色,因为正如拍岸之水会四散飞溅,此刻那些击向灵罩之后的残余剑气,竟也开始缭乱逸散。
失控之兆已初露端倪。
傅行空面色一紧,已经在尽力强行收束剑气,可原先凝形汇出时他感知那剑气像一泓水,他随心而动便可从中捧起,此刻这一捧水却好似挥洒成了漫天雨点,即便他拼尽全力想揽回,也依旧觉得力不从心。
还是不行吗,他已是心急如焚,对自己失望透顶。
事情总是这样,心中越急就越不尽如人意,眼看那最先一波的剑气即将彻底脱离他掌控冲入人群,他猛地吐了一大口血,满头冷汗,终于暴喝出声:“孙客尘,动手!”
观望至此,孙客尘也觉得是时候了,当真应声出剑,狂肆剑气呼啸而起,却不是对着身边那人去的。
孙客尘,武痴,剑狂,许是当世痴迷剑道第一人,堪有独一份的纯粹心境,于剑生剑气一道几已臻于化境,是连剑神傅行空也承认未必能赢他第二回的天生剑客。
剑为大道,道分万法,很难讲“剑生剑气”与“心生剑气”之间应如何伯仲,民间话本总将“手中无剑而心中有剑”视作剑道至高境界,可事实上,“剑生剑气”者行至极处,折枝便可为剑,“心生剑气”者若历遍坎坷,也最易为心境所困,正如孙客尘,正如傅行空。
如不拘于外物,便难免拘于人心,有得有失,不外如是。
此时此刻,孙客尘的剑生剑气同样威能浩瀚,势不可挡向着人群而去,彼时人们正直面天上无边剑气如雨泼下,想逃的想挡的皆乱作一团惊慌之极,忽见这另来的一波强悍剑气横扫而过,将之全数拦截,阻挡在人群之外。
有离得近的,眼尖看见了傅行空旁边出剑的人影,认出那正是剑狂本尊。
剑气挥洒间,听傅行空震惊喊他名字,孙客尘头也不回,只是一心对付那些向人群逸散的剑气。
什么?你说按先前约定,他这会儿应该要杀了傅行空?
别自说自话了,他答应了吗?他当时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别喊了,收心!你不是想救她吗?还得再加把劲啊。”
孙客尘抽空看了一眼天上灵罩,确实已暗淡些许,但还远远不够。
“你……”傅行空一时失语,他自然知道对方这是在保他,历来是剑气对垒不难,可要严密阻挡却无疑像是要泼水击雨,不仅极其耗费心神,更要求剑客对剑气有极致的掌控力。
他知道孙客尘穷尽心力有机会做到,却断不会这样请求,只因相较之下,杀他无疑要容易许多。
孙客尘倒不这么觉得,他觉得杀傅行空一点也不容易,因为他不想。
他不想做的事,就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他从来不为难自己。
更何况剑气对防虽是险极,但对手可是傅行空,这如何不算一种胜负?
他咧嘴笑起,意气冲天,扬眉道:“别搞得那么悲情,专心干你的,底下那些人要是能让你弄死一个,就算我输!”
傅行空心中震动,他一向知道孙客尘所作所为都出自本心,可这人根本不必做到这种地步的。
其实来此的一路,他就已经想过最坏的结局。
傅行空承认自己一直是个悲观的人,关钰已决意要为报仇赴死,他知道她不会后悔更不会回头,但曾几何时他才在故人墓前起誓不会再留她一人,他不想再食言了。
所以他想,倘若这一次不能与她同生,那他陪她同死,也是一样的。
他放下过剑,放下过名字,放下过几乎一切,他实在是太擅长这件事了,所以如有必要,他也能轻易再放下性命。
然而眼前,天上地下剑气激荡,锵鸣之音不绝于耳,仿佛一种挣扎而出的蓬勃质问。
如果呢!
如果其实还有努力的余地,如果还没有到真正绝望的境地。
如果真的是他放弃得太早,将要错失能挽回她的最后机会,他又真的肯认命,真的能甘心吗?
怎么可能会甘心。
他真的好想和她一起回玉园,想和她在廊亭饮酒,石阶赏月,想和她去过一年又一年的秋冬春夏,又或者,陪她去走海角天涯。
孙客尘身为局外人,尚且有心愿意全力助他,他却还是当年那个落荒而逃的折剑人,一点长进也没有,顶着苍生安危的堂皇借口,想的却是不如一了百了。
他实在应该羞愧万分的!
自省之间,傅行空刹那恍惚,仿佛灵魂出窍,竟旁观自己那剑客身躯闭上了眼,虽手中无剑,却有剑意节节攀升,直冲云霄。
他逐渐沉静下来,四下里人声与风声尽皆远去,只听得金戈清吟,在天在心。
世人不知,剑神傅行空其实死在了十二年前的一个夜晚,时至今日终于魂兮归来。
当他再度睁眼,才真正是这人间一方的天下第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