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明悟之后,傅行空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
玉姑娘依旧时常不在玉园,即便回来也只歇上那么三五日,很快便又会启程,只是每次回来都一定会给他带酒,也一定会同他喝上一回酒,有时是白天,但更多在深夜。
一次,他问她为什么总喜欢在晚上来找他喝酒,他见她多有疲惫,晚上更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反正他总是在的,任何时候她来找他喝酒,他都一定奉陪。
玉姑娘那时怎么说的?
哦,她说:“有时候我会想试试像你一样,暂时忘记自己是谁。”
深夜寂静的小巷,月悬天边,她坐在玉园与青板巷交接的石阶,身边只他一人,酒气蒸腾之下,好像真的能暂时模糊了身份,他不愿做他的傅行空,她亦不想做她的关钰。
只可惜那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飘渺得像一个梦,她太容易惊醒了,心思过重,执念已深,片刻不得解脱。
最后她一笑而过说:“我不如你洒脱。”
洒脱?他吗?
傅行空没想到她是这样看他的。
他哪里是洒脱,他只是个擅长逃避的懦夫罢了,只因为无法自洽,太过痛苦,所以干脆折了剑,扔掉名姓,舍弃过往,什么都不敢在乎,只躲这小城一角,做一个无人在意的无名乞丐。
就好像现在,即便他已自知心中动容,也从来没想过要去争取什么,他睡在她门前,看见她经过,偶尔还能跟她喝喝酒,就已经很好了。
何曾奢望过自己会如此幸运,酒友、知己、心上人,竟得以归于一人之身,可像他这样的无用之人,实在不应该去拖累别人。
好在很多事情只要不说破,日子好像就能一天天过下去。
从春天到夏天,她一如既往四处奔波,而他等在她门前,就在那玉园石阶的方寸之地,几乎与她饮遍了天下美酒。
俞州的贡鸾,越州的京酒,夷州的乌竹酿,覃州的三春白……
多好啊,这是他这十几年来难得的快活日子,他几乎要忘乎所以,朝与暮,酒和她,秋冬春夏,他情愿一辈子都这样活。
可老天爷大约是见不得他得意忘形,非要叫他自那美梦中醒一醒。
阿喜在这天下午急急忙忙奔回玉园,敲响了书房的门。
自从那次去酒楼听说书,事后得了小姐首肯,后来他三不五时就会拉乞丐大哥去酒楼坐上一会儿。
今天本来也是如此,可散场后乞丐大哥明显状态不对,竟第一次让他自行先回玉园,说要独自一个人走走。
阿喜面上应了,走出小半条街又溜回来跟着,眼看人好似漫无目的地穿过闹市,最终只进了一家寻常酒家。
他就坐在门边的位置,一眼就能瞧见,要了很多酒,到手就灌,看得阿喜都有些害怕,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喝酒能喝得那么凶,像是要把自己溺死在那里。
想到小姐这几日恰在玉园,他便慌里慌张地跑回去搬救兵了。
关钰见到人的时候,傅行空已然有些烂醉模样,手边倒了好几个空坛,小店掌柜的一面扯着他,一面在数落店里伙计。
“你怎么回事,钱都没看见,就敢上最好的酒!”
伙计委屈:“他刚才给过一锭银子的,我才给拿了酒。”
“一锭银子就喝空我五坛陈年老花雕,你会算账吗,看到他这张脸了吗,这条街上有谁不认识他,这就是以前巷子里的那个乞丐!”
原来是他刚才喝酒间不慎掉落了面具,让本就狐疑的掌柜的眼尖认出了。
喝下去的酒就像泼出去的水,是必不可能收回来了,掌柜的都快心疼死了,谁知道这乞丐哪里坑蒙拐骗来的银钱,就算今天看着穿得还人模狗样的,但一个当了十几年乞丐的人,他小门小户做生意,可没钱做善事赌他大运!
他气得都想拉人去城主那儿说理了,伸手就将人用力揪起。
酒气迷蒙间,傅行空习惯性抱头,这是他做乞丐这些年挨打时养成的本能动作,却又在下一秒整个人蓦然僵住,只因此刻门外响起的那个声音。
关钰走进门来,重声说道:“掌柜的别着急,他要喝酒,我会替他付的,你给他拿就是。”
掌柜的松开手上力气,由得那乞丐跌坐回桌边,见她在桌上搁下了一锭金子,当即脸上堆起笑来,催一旁伙计赶紧搬酒去。
走开前他还仔细看了看那乞丐,发觉这小白脸原来长得还不错,好嘛,合着是傍上财主了。
也行吧,有人付钱就成,他事不关己地耸耸肩,走回柜台。
财主关钰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来。
傅行空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醉过去了,但她知道他没有,方才她来时,这人分明看过她一眼,只是很快又低下头去。
她于是领会,他似乎并不想在此时见到她。
稍作沉吟,她复又起身,只在桌边放下更多银两,离开了。
她走了……
傅行空抬起头,愣愣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先是怕她来,现在又怕她走。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她面前出丑,尽管他更落魄的样子她早已都见过。
可现在不一样了,是他不一样了,任何一个男人,哪怕只是个乞丐,都绝不会愿意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显得可怜的。
他确实不想在此时见到她。
可是,当她真的明白,也真的走了的时候,他竟又觉得无比失落。
目光落在桌边她留下的银钱,他破罐破摔闭了闭眼,再次拎起了手边的酒坛。
下午,天下起雨来。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很突然,关钰坐在对面茶楼,隔着雨幕看他从白天喝到晚上,真正是在往死里喝。
她已经听阿喜说了,今日酒楼说书人,说的是天下第一剑的故事。
她理解他心情不好,但是说真的,他如果再要继续这么喝下去,她就算用强的,也必须去把他带出来了。
幸好,就在她快要坐不住的时候,他终于自堆满空坛的酒桌边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了店门。
雨在傍晚那会儿就已经停了,地上积着水,一不小心就会踩湿鞋袜,溅上衣摆,但他全不在乎的,只踉跄着往前走。
关钰跟在他后面,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不是回玉园的方向。
四周的环境逐渐眼熟起来,她不禁驻足,就那样静静地看人在前面拐了弯,往深处走了走,随后靠着墙边跌坐下来,就那样蜷缩着,静默不动了。
不远处仍是那家沽酒老店,这又是一个盛夏时节,它重新支起了夜摊。
这里是南街,小月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