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孟楼二人快马加鞭,赶在关城门前抵达宛平城。
“阿姐,喝些水解渴。”楼非延翻身下马,从马背上解下水壶,递给孟岫。
清凉的水流滑入喉咙,孟岫润了润嗓子,感觉自他二人相认以来,楼非延比从前更不加拘束,凡事都照料得挑不出错,就是骨肉至亲也没有这般体贴入微的。
想起这人从前还装模作样地叫她“孟姑娘”,孟岫就觉得好笑。
时隔多年,他气质大变,人也长开了,她才认不出来,但孟岫由始至终都长一副模样,也未曾易名,小楼该认得才是。
无妨,孟岫宽慰自己,这小子从前就执拗,想必是心中隔阂未除,不知如何面对她,才拐了这么大个弯子接近。
“冯瑛,你年纪轻轻眼睛就不好使了么!”
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吸引了周遭人的注意,孟岫也不禁偏头去看。
“水壶都见底了,还不快去给老子取些水来,是不是想让我渴死好改嫁啊?”
说话的是个正值不惑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责问他低眉顺眼的妻子,看起来脾气十足火爆,甚至握起拳头就要往她后脑砸去。
此情此景,许是别家家事的缘故,青天白日之下竟无一人肯站出来制止。
唤作冯瑛的女子抱着脑袋,躲也不敢躲。
“哎呦,怎么回事儿?”男子痛呼着捂住手臂,不知怎的,麻筋处酸软难忍,他环顾四周,见引来了不少注视,终归拉不下脸在大街上殴打妻子。
孟岫收回视线,她只是略施小计,这段插曲过去后便与楼非延去寻城内的书坊。
坤灵泽抢手的话本大多经由书坊刊刻、出售,宛平城地方不大,《吟风弄月》必定通过当地稀少的书坊出售,多问几家店主人,说不定能得出些眉目。
二人沿途打听,不多时即来到一间书坊前。
书坊醒目地起了“万卷”这个气派的名字,孟岫进门,却是方才那个看不顺眼的中年人来迎。
世界果真太小,这也能碰见。
“两位随意挑选,小店书籍应有尽有。”
“掌柜的,”孟岫对此人印象不好,长话短说,“店里可有《吟风弄月》?”
“那是自然,此等热门之作,本店素来出售至最新章节,喏,就在进门左侧的木架上。”说话间,男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孟岫的脸,又突兀地介绍起自己,“鄙人名叫唐斐,姑娘若对这话本感兴趣,不妨留下住址,过几日我亲自送去就是,不劳姑娘走动。”
“不必麻烦店家,”孟岫肩上忽地搭上一只修长挺拔的手,紧接着楼非延的声音响起来,“我家姑娘是来问著书人的下落,店家可曾听过‘陈煜’这个名字?”
我家姑娘。
这个叫法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密,若非如此,恐怕这唐斐还要得寸进尺。
唐斐看看那只手,讪笑道:“原来如此,著书人前些日子的确来过小店,只是从未透露名姓,鄙人也不知您二位要找的是否姓陈名煜。”
话说到这地步,孟楼两人也不多逗留,径直离开。
“阿姐,此人应多加留意才是。”楼非延走出一段路,早已将虚揽在孟岫肩膀的手放下来,说起方才的见闻。
“我随手翻了店里的书,《吟风弄月》最后一页分明放出悬念——‘三月十五,将有更新’,因此,我们的住处最好也离那儿近些。”
三月十五,就是两日之后。
说罢,二人便选择了一家就近的客栈暂住,他们房间正好与万卷书坊相对,只是一高一矮,得以在高处看清书坊中来去客人的容貌。
“这几日,我会差人密切关注此人动向。”楼非延立在窗边。
“差人?”孟岫有些疑惑,“除了我们,还有何人?”
“罗山,罗海。”楼非延喊道。
话音刚落,两道黑影仿若从天而降,恭敬跪于客房内。
“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信得过。”楼非延一抬手,免去这些虚礼。
“没错没错,信得过。”那两人一个壮实黝黑一个瘦高白皙,跟着附和楼非延说的话。
孟岫朝这两人一笑:“那便烦劳二位了。”
“嘿嘿,不麻烦。”黑壮的那个罗山被仙子含笑一瞧,不好意思道:“夫人,你与我们主上真是郎才女貌啊。”
瘦高条罗海赶忙踩他一脚,“孟姑娘莫怪,这人说话不经脑子,无意冒犯。”
孟岫知晓他是误会了,压根儿没放心上。
这两人露个脸就跑了,楼非延不久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关上房门,靠在门后定了定神。
不得不承认,从那句“郎才女貌”起,他就有些魂不守舍,为了不让孟岫看出端倪,他也早早退出去了。
他知晓,没相认前,他二人之间或许还保留着几分模糊边界的暧昧,一旦相认,孟岫便只将他当弟弟看待了。
楼非延郁闷地想,他不愿单纯地与孟岫当姐弟,不过是她当年仗着自己心智成熟自称姐姐,他根本无需将这称呼当真。
天底下还有比他更适合做孟岫道侣的么,不可能。
*
“罗海你方才踩我做什么,”罗山坐在树杈上往下看,不住按揉着脚,“我没认错啊,那就是孟姑娘,主上追了好几年的正经娶回家的夫人。”
“你个呆子,”罗海翻了个白眼,“没听见主上喊的是‘阿姐’么?这两人如今分房而眠,想必是分分合合,迂回曲折啊。”
罗山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又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指,“那唐斐进了茶馆。”
“走,咱们看看去。”罗海道。
这两人一个眼力锐利一个耳力灵敏,堪称妖族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搭配起来简直效果拔群。
当初楼非延能找到孟岫坐的船,这两人功不可没。
也多亏楼非延将这二人收归己用,若不是他出手相救,罗山与罗海早已投胎好几年了。
此后,两人就一直追随楼非延,听其命令行事。
茶馆里走进一壮一瘦两个书生,正是罗山罗海变化而成。
“唐兄,你家的母老虎何时允准你来这儿消遣了?”
万卷书坊掌柜唐斐面前摆了上等佳酿,还有几道烧钱的荤菜,他喝得满面红光,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
“哼,”唐斐不以为然地轻嗤,“她眼下乖得像拔了牙的猫,莫说是茶馆,就是青楼她也管不着。”
“嚯,唐兄做了何事让嫂子松口?”友人好奇道。
“我们上楼说去。”唐斐尽管喝高了,还是警惕地环视四周,与同桌人移步到楼上的雅座。
茶馆大堂,罗海与罗山不动声色地起身,也买下相邻雅座,罗海一路聚精会神地辨别字句,神情愈发愤慨。
罗山奇怪地看着他。
“察觉什么了?”
“这唐斐乃披着人皮的画皮鬼。”罗海道。
楼非延恍然:“难怪他身上闻不见鬼气。”
画皮鬼是世上最难分辨的恶鬼,尤其喜好盗取肉身,许多修行之人都难以辨别。
“他妻子从前蛮横专行,近日突然性情大变,唯唯诺诺不敢出言驳斥,便是画皮鬼的手段。”
听闻画皮鬼会一邪术,可乱人心智,使人唯命是从。
“从他口中问不出,或许,能从冯瑛处得知。”孟岫思忖道。
“明日,我们便去同冯瑛见一面。”她提议道。
在场三人没有异议,都点了头。
*
“你们要找内人?”唐斐看着上门的四个人,有点吃惊。
再度上门,昨日这两人怎的换了个目标。
“可以倒是可以,但只能放这位姑娘一人进去。内子怕见外男,请诸位体谅。”唐斐抱着臂,下巴一点孟岫,“你走么?”
“好。”孟岫应得爽快。
唐斐便示意旁边伺候的丫鬟带路,又看向楼非延:“这位公子可要留在小店等候?”
楼非延回身朝罗山和罗海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出了小店,但仍在周遭伺机而动。
“当然。”楼非延不客气道,“内子出来见不到我,同样也会害怕的。”
说罢,他又从木架上取了一本《吟风弄月》,随意地翻看。
*
书坊后便是屋舍,日光透不进来,供人行走的小径有些昏暗。
“我家夫人最喜购入时兴的胭脂水粉,姑娘肌肤这样细腻,可有良方养护?”在引孟岫见冯瑛时,带路的丫鬟先开了话头。
“可惜我对此道并无研究,每日只以清水洁面。”孟岫如实道。
“这样啊,那姑娘瞧我这张脸怎么样。”丫鬟的话有点没头没尾。
她的脸看不见一丝皱纹疤痕,如同幼儿一般光滑,称得上吹弹可破。
那张脸慢慢放大,越来越靠近,几乎要贴到孟岫脸上。
“你的五官,我很喜欢。”丫鬟忽然道,她细长的手指抚过孟岫的脸侧,“我还从未穿过仙人皮囊,你是头一遭。”
孟岫僵立着任丫鬟动作,明白自己中了诡术,她仍旧意识清明,只是言行受制。
“我叫小凝。”丫鬟道。
“我叫小凝。”孟岫不由自主地跟着复述。
而后,孟岫看着自己转身离去,她呆立在原地,俨然已成了那个丫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