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澈在东暖阁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月已东升。
他空茫地起身,听着屋内动静,等着人声指引。
果然床畔马上有人恭敬道:“太子殿下,您醒了,奴才即刻着人通禀圣上。”
“有劳。现时是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戍时。”
“好。不必留人伺候,尔等守在阁外即可。”
“是,殿下。奴才告退。”
裴羽步入暖阁时,玄澈正赤足坐在画缸旁,怀抱一幅卷轴,双手摸索着绳结。
“裴越,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玄澈吓了一跳。他双眼微微睁大,欲转坐为跪,却无法做到,只得伏在地上。“儿臣失仪,父皇恕罪。”
手中卷轴被急急置下,或是绳结已松,一下子铺开一段——那是裴越尚未完成的万寿图。
裴羽一时又痛又恼:“今夜谁在东暖阁当值?!”
“父皇,是儿臣命人退下的。”玄澈解释道。
“简直胡闹!你屏退众人…”皇帝话音一顿,倏然惊觉太子是如何取字幅的,声线骤然收紧,“你是爬……”
心底犹如被金针穿刺般锐痛难当,裴羽深吸一口气:“你乃当朝太子,凡事尽可吩咐下人去做,何须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当然是故意的,玄澈心道。
皇帝将裴越每年进献的万寿图都放在东暖阁书案旁的三彩缠枝莲花纹画缸中,看似随意,实则珍视。
今夜他本要将帝王对裴越的心软和愧疚最大限度地牵引和激发出来,可惜终未能克服恐惧、狠下心去碰倒烛台……
荒唐,需要理由么?皇帝杀墨氏时,没给理由。五州涝旱交替,百姓也无处喊冤。
玄澈只管缄默不语。
裴越熬干了心血和精神,将自己折腾成这么一副生机难复的模样,玄澈不信皇帝睁眼看着这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笔力俏紧的“寿”字和这骨瘦败体右手食指上的厚茧,还能铁下心肠惩诫他。
如此无声对峙良久,果然皇帝率先妥协道:“罢,这回朕且饶你,若有下回,仔细底下人性命。”
“儿臣再不敢了,谢父皇开恩。”
“平身吧。”皇帝亲自上前扶他。
玄澈愣了一刹,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覆着云翳的双眼似玉嵌琉璃珠一般纯净漂亮。因腿脚无法施力,他双手用力地攀附上皇帝的肩膊,配合地让九五至尊将他的身躯扶起。
好轻!这焉能是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份量?裴羽蹙眉将他横抱了起来。
“父皇!”玄澈大吃一惊。
裴羽将他放回榻上,郑重其事道:“太子身体过于单薄,须努力加餐饭。”
玄澈垂下眼睫:“是,父皇。”
“来人,传膳!”裴羽压下火气和痛意,一连点了十二道温和滋补的药膳。末了,玄澈出声道:“父皇,儿臣想吃香椿拌豆腐。”
裴羽闻言看了嫡子一眼,心头升起一丝熨帖的暖意:“好,再加一道。”
经过御膳房一阵紧锣密鼓的忙碌,菜很快就被一道道端了上来。“食不言,寝不语”是皇家的礼仪和规矩,皇帝和太子的这一顿饭,吃得融洽而无声。裴羽密密舀菜往玄澈碗里送,先是香椿拌豆腐,而后是些珍稀名贵的滋补之物。玄澈默然乖觉地咽下碗中所有。
见太子确实吃不下了,皇帝才吩咐宫人将剩膳撤走。东暖阁唯余父子相对,烛光照亮了二人相似的眉眼,裴羽的视线不禁胶着在太子脸上。
太子其实生得很似他,惟有显露情绪时,方像先皇后,哭时,一双眼睛雾雾朦朦的,倔强地不愿叫人看出伤心,笑时,脸上都是仁善的神采……
只是这么多年来,太子在他跟前哭和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他总是不知如何向裴越展现慈爱的一面,每次开口,皆言辞生硬——
“太子有什么心里话要对朕讲,但说无妨。”
玄澈脸上流露羞愧之色:“儿臣想从裴钰手上讨回贺非……”
裴羽先是一怔,然后被他气笑了:“这就是你的心里话?老臣们求朕,尚且哭哭啼啼地表忠心,你已为此事铺垫了一轮,到头来却舍不得说几句话来哄朕吗?”
这话里嗔怪之意极浓。玄澈心知自己此番举动算是称了帝王的心,只是面上还要局促愧疚,沉吟了一阵,忽而正色道:“对不起,父皇。从前我不信父皇真心疼我……兄弟杀我,母妃怨我,我便乱了方寸,悲观偏愎,不顾自身性命,枉费了您的苦心栽培。”
这却是真正的心腹之言了,裴羽胸腔霎时酸胀难言,就像太子将自己被冻得冰凉的手小心覆在了他心底最柔软处,那般轻柔,却叫人难以承受。
“裴越啊。”他伸手想拍拍裴越的肩,却在目视那空洞眼神的一刹,缓缓收回手,“你将贺非安插在裴钰身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玄澈心头一凛。
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裴越此举是为了保全裴钰。
可说出去谁信呢?平心而论,若非与裴越一体同身,他自己亦打死不会信……
奈何裴钰背后那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是他和裴越亲耳听见的。
十四年前,裴越被困在天启殿大火中差点丧命,这具身体内第一次诞生出他的灵魂。他尚未稳定的意识在面对地狱般的场景时逃逸出肉身数次,却仍迷迷糊糊陆陆续续地听见殿中有个人在嘶声哭叫——
“救命啊——救救我!来人啊,太子也在里面,来救太子啊!陆绮乔,你竟如此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来人啊,六皇子裴钰实乃瑶贵妃陆绮乔与御史陆寒乱|伦所生——有没有人听见啊——陆绮乔、陆寒,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那时候冲入火场救他的,是他的奶娘苏嬷嬷,她将湿毯覆于他身上,拼命拉扯推搡令他逃出生天,自己却惹火上身,最后葬身火海……
往事历历在目。玄澈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道:“儿臣对六弟并无加害之心,不过是因为忌惮裴钰得到父皇偏爱,所以未雨绸缪罢了。”
“哼。”裴羽冷冷一笑,“若你真心在意皇位,何以宁死也不愿娶妻生子?”
“儿臣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未遇良人,不肯将就。”
头忽而剧痛,裴羽以手扶额:“昌邑郡主可算良人?”
玄澈的心不自觉越跳越快,为了缓和那阵强烈的悸动,他将拳心抵上心口。“算。”
只听帝王低叹一声:“朕封你为玄北王,之后便为你们赐婚,可好?”
玄澈摇了摇头。“儿臣一介残躯,不欲连累郡主。”他轻舒一口气,将拳放下,眉目释然道,“只另有二事想求父皇。一是方家父子已将皇祖私库及世代家财尽数捐出,儿臣欲保下二人性命。二是冀州避暑山庄已然完工,待儿臣身体好转,欲前往此行宫居住一段时日,督办治水事宜。”
这便是江山和美人都不要的意思了。裴羽不由悲从中来,好半晌才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这两件事朕准了。裴越,朕想问你一句,你希望朕如何处置裴敏?”
玄澈闻言一怔,不禁蹙眉凝思。
裴敏犯的是通敌叛国的谋逆大罪,不杀之难以正国法。
他自然恨不得将大皇子千刀万剐,但裴越,定不忍此人死前受尽折磨。
虽然嘴上对裴越从无好话,玄澈心里却时刻记得,自己是为了保护裴越而生的,裴越的愿望即是他的愿望……
思及此,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儿臣与大皇兄虽同为父皇所出,却地位悬殊。人谓命也,厚此薄彼,儿臣亦视之等闲。故皇兄之恨,起于微时,儿臣却终日无所觉。不矜细行,终累大德[1]。以牙还牙,固能纾一时意气。然世道不公,人心不平,谁可抹尽曲折?天下大势,唯有顺势而为。儿臣不愿如皇兄般困于一念地狱。”
却不知为何渐渐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话越说越艰难,越说越动情,“彼时春衫年少,儿臣与大皇兄曾情同手足,怎奈沧海桑田,人心易变......纵他再罪孽深重,亦是儿臣骨肉至亲,血浓于水,藕断丝连......若然他有悔过之意,便请父皇从轻发落。”
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最后接二连三地涌出来,流得满脸都是泪痕。玄澈举袖快速地将泪水擦掉,心中惊讶极了,一时分不清这是自己的眼泪,还是裴越的眼泪。
裴羽冷硬如铁石般的帝王心肠被他这番言行彻底揉碎,不觉潸然泪下,颓然叹息道:“罢,罢,罢。裴敏如何定罪,便留待朝堂公审吧。”
他几乎不愿也不忍再问太子最后一个问题,却又不得不问。
“那裴钰呢?朕欲改立他为太子,你意下如何?”
“在儿臣心目中,燕赤四公主裴琳,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玄澈的声音轻和优雅得恍若新雪簌簌飘落,又清新坚定得犹如初霁的第一缕阳光,“群雄逐鹿,天下并非独是男人的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