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不同你计较了。”蔚楚凌温柔地将他置于柔软的床上,手轻轻地拂过他的额头,“我替你累得慌。说实话,半年前我奉圣上密旨入京,在太子府中初见你时,从未想过之后与你同路的时光,会是我平生最累最伤心的一段日子。或许,这就是我俩之间的缘分,也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劫难。无论如何,我不想再难为自己了。”
她指腹间的茧微微粗粝,带着暖意。男人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慢慢地,惊讶和感动浮上他的脸。他一双眼睛似哭而非哭,睫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弧:“好……好,你不怪罪便好。我……我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叫玄澈。”
“玄澈。”蔚楚凌不问缘由,只从善如流地唤他的名字。
玄澈不由心中一震。他衷心所求,不外如是。
蔚楚凌可知,如此任他予取予夺,他会恨不得杀灭裴越,令燕赤太子,从此只活成他玄澈的模样?
当然眼下,他并不想惹她厌憎。
蔚楚凌喜欢的是裴越。裴越是什么样的?那是个揉碎了血肉和筋骨献祭天下的傻子,清风洒兰雪一般的高洁,爱得克制,恨得哑忍,是个哪怕被逼至绝境,分裂出他这样一个疏狂恣意、不择手段、杀伐果断的人格,仍自觉罪恶、要苦苦压制戾气和杀孽的人。
在玄澈看来,为了让自己的日子过得顺心些,杀些蝼蚁,灭些政敌,有何不可?为争皇位,手足相残,再寻常不过,若一早先下手为强,何至于落得今日凄凉境地?既视江山为皇土,治理之余,将其当作后花园游乐一番,岂非顺理成章?
奈何自己出现得太迟。
惟有尽力维持裴越以往的做派,为免惹祸上身。
美人与权位,徐徐图之便是。
想到此处,他对蔚楚凌道:“床头的匣子中,装有裴越最近手写的文书。”
蔚楚凌盯着床头细看了一会儿,忽而越过玄澈的头颅,按下某个开关,取出木匣,徐徐展开了当中的一幅书卷。
上头的文字并不工整,有好几行都歪歪斜斜,甚至有几个字上,滴落了多余的墨污。
“方卿联合江南孟三多等商帮首领出资赈粜,助官赈之所不及,协明华公主筹备军饷、调配粮食,支援西北前线,于社稷有功,孤定勉力斡旋,以遂方家功成身退之志......”
她眼眶一热,将余下卷轴尽数打开。
“治水非一日之功,应以长远为计……”
“孤将辞储君之位,虽尽力保全诸卿,但恐未能万全,忧心仕途家计者,可另觅良枝……”
玄澈听着蔚楚凌阅览卷轴的动静,不由旁敲侧击道:“裴越当是做好被废储封王的准备了,只是害他至此之人,若不清算,即便日后成了王,也难保能在封地内过得安生。”
蔚楚凌似乎不认为玄澈有别于裴越,言语之间对他并无避讳:“账自然是要算的。我早欲向皇帝陛下告发大皇子裴敏毒害太子,祝鸣却说时候未到,太子殿下和圣上,都在等待最佳的清算时机。我不知他们所等待的时机是否是同一个。况且六皇子裴钰及其背后的陆氏一族亦有谋害太子的嫌疑,太子党众人正在全力调查,圣上虽已发觉大皇子阴鸷狠厉,却未必洞悉六皇子敏感猜疑……”
“看来裴越还未向你们透露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玄澈淡淡开口,“他欲借机扶持明华公主上位,助她成为燕赤王朝第一位女帝。”
一石惊起千层浪。
蔚楚凌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眼下天子欲退、太子式微、皇子无德,是女帝上位的绝佳时机。她心中早有此想,从未与人言说,想不到裴越竟与她不谋而合!
她激动得原地转了两圈。
“前两日,裴琳至我居处拜访,说昔年与二公主姐妹深情,因亲见二皇姐被赐予番国,未经诏令,不得回还,遂决意出家为道,以摆脱异域和亲之命运,自此一去天山八载,方回幽邺皇宫,某日路过昭阳殿,恍惚想起五公主亦业已出塞数年,一时心中大恸,眼泪滚滚而落……”
蔚楚凌说着,眼眶逐渐湿热起来。
“是时候了!”
热血与干劲涌上四肢百骸,她大步冲出帷帐,佩环叮当响过,只余下袅袅香风。
半晌过后,玄澈低笑两声,以袖掩面,喟然轻叹:“太阴凝至化,真耀蕴轩仪。德迈娥台敞,仁高姒幄披。扪天遂启极,梦日乃升曦[1]。这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裴琳,还有这样的心气了……”
之后一连数日,玄澈都没有再见过蔚楚凌。
他养病养得百无聊赖,想起身出门透气,奈何这副身子太过虚弱,在挪动中差点摔落床下,所幸,一双坚实的手臂扶住了他。“殿下小心。”
“惊蛰?”玄澈讶异道,“你不是在蔚元帅那里当差么?怎可私自前来?”
“殿下,燕赤五大合一境高手齐聚幽邺,安南王樊阳、越英王戚禅星及天山派掌门傅君辞均已面谒圣上,现安顿于太子府中;鬼医剑仙迟胥回不愿露面,潜于宫邸;段统领等一行人日前从赈灾之地回还,今日回府述职。卑职奉元帅命奏请殿下前往会见众位高人及臣下。”
“张禾呢?”
“回禀殿下,奴才在此。”一旁的张禾忙上前一步,“侍从们都在外间候着呢。”
“好。”玄澈应允。惊蛰遂将他横抱出外间,小心翼翼地放入暖轿之中。
帘幕轻摇,久违地,玄澈闻到了殿外的清新之气,原本因为要强撑精神持礼见人而倍觉疲累的心,也渐渐舒缓下来。
待会要见的,不是要救他命的,就是为他效命的,日后要省心延寿,还得指望这群人,好好礼遇一番,也算竭力自救了。
暖轿被抬至会客厅内才停下,玄澈被惊蛰抱到主座上,厅内针落可闻。
他正要开口寒暄,忽听外头一阵猛烈急促的拍门声,那人嗓音嘶哑至极,仿若杜鹃啼血——
“奴才乃秦相家仆,有要事禀告太子殿下!”
门开后,那人的身体“扑通”一声砸到了地上。
“圣上要赐顺贵妃娘娘白绫,丞相恳请太子殿下即刻前往养心殿,救顺贵妃娘娘一命!”
.
玄澈的暖轿在养心殿门外经过时,秦延就在那里笔直地跪着。
张禾瞥了一眼,见秦相仰着脸,面无表情,眸里映着天上柔和的晴日。
他心头倏尔一跳,矮下身子,隔着窗帘轻声道:“殿下,我们到养心殿门外了,秦相在石砖上跪着。”
“嗯,孤知道了。”
玄澈甫到大殿,人声又骤然消失了。他在寂静中被扶至一个铺满柔软皮毛的座位,手微微撑了一下,掌心摩挲过顺滑长毛,厚实温暖的质地仿佛从心尖上掠过。
没有斟字酌句,没有迂回委婉,玄澈对着虚空某个点直截了当地开口:“父皇可否饶恕母妃?”
“你可知昌邑郡主身上的催情香是秦芷澜下的?”裴羽威严的声线隐含心痛和愤怒,“她分明要害你。”
“此香药效轻微,解法不费周章,郡主无所觉,儿臣亦无恙。”
“那便是她一心求死。”
玄澈长睫微微一颤:“儿臣不愿成全母妃。父皇是天子,您若要她活着,她便只能活着。”
裴羽长叹一声:“她已然心死,你且说,该如何发落?”
“不若令母妃出宫修行,任她青灯古佛,了却余生,待她薨在山寺,再栽上一株梨花,以祭香魂。”
“梨花洁白如雪,清新脱俗,虽柔美,却受得住风雨的洗礼。朕以为秦芷澜如此钟爱梨花,品性合该与此花同……”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2],母妃郁结多年,急于寻求解脱,才丧失理智,偏激行事……”
“罢了,便依你所言。”
“谢父皇开恩。”
玄澈将右掌抚在胸前,不再开口,当初之所以能从裴越那里抢占这具身体,便是因为裴越的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若不是他比裴越要利己淡漠许多,面对如此浓重的压抑和痛苦,只怕也要崩溃……
却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早已是一副病如梨花、摇摇欲坠的模样。
皇帝显然无法放任他再如此强撑下去。“你且回去休息吧,下回若有要事,差人来说一声,朕按你的意思办或暂且搁置便是,不必亲自前来。”
那语气极其柔和,听得人心底陡然泛起一股悲凉之意。
“父皇。”玄澈忽然抬眸道,“儿臣真希望能早日康复,替您分忧,可惜儿臣当初冥顽不灵,如今终于开窍,却为时已晚……父皇可愿听儿臣说说心里话吗?”
“朕自然愿意。”皇帝起身行至他身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动作和语气都堪称温柔,“太子不必急于一时。你累了,且在养心殿中歇一歇,朕令神医来替你诊脉。”
玄澈只感到头顶一片酥麻,不由安静地点了点头。
裴羽观他神静而眸定,似具清秀至极的木偶,丝丝疼痛遽然漫卷心头,连呼吸都艰重了几分。
“这些年来,朕同太子之间积了误会和隔阂,等你休息好了,我们父子俩便开诚布公,为各自解纷释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