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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寂寂长阶,芙蓉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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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瑾瑜和叶凛暂留旻山乡筹措治水经费,段衡之分了五成的兵力协助他们镇守调度钱粮,自己则率着半数近卫军护卫太子。

三艘威风凛凛的战舰围护着裴越所在的帆船,江岸上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疾行的骑兵沿路追随。

“蔚将军,卑职有一事…”段衡之置身甲板之上,面对面色不虞的蔚楚凌,不禁有些发怵。

“有话就说。”她余怒未消,如星的眼眸翻滚着慑人的寒气。

“墨氏余孽有备而来,只怕会在中秋之夜设下天罗地网,将军不如劝劝殿下……”眼瞅着蔚楚凌眸色愈冷,段衡之险些咬中舌头。

但见那玉面罗刹深吸一口气:“段统领所言有理,我这就去劝。”倏然转身,步履带风。

好半晌,段衡之对一旁的十一幽幽道:“你家世子气势惊人,又捉摸不定,苦了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

十一哈哈一笑:“段统领言重,世子并非对谁都如此。”

微愣了下,段衡之从胸腔里冲出一声怒笑来,挟了点苦。“呵。”

此刻的岚江艳丽得犹如仙子织就的锦缎。

金灿灿的光芒越过船舷,栖在裴越的发丝、眼睫上,为他的轮廓勾勒出一道完美无缺的光晕。他墨黑的瞳仁隐在阴影之下,视线落于手中书卷,纸本凹陷处,如雪的指尖泛着淡紫色。

原本略微忐忑的心像被针猛扎了一下,骤然瑟缩沉静下去,痛的余韵一圈圈荡开,蔚楚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自若:“心脉被封,血流减慢,你会比平时更加畏寒,要添件衣裳才好。”

“好。”裴越抬眼看她,眸子里一派宁和。

蔚楚凌抿了抿唇,俯身拿起那件被他脱下的披风,为他披上,系结的手法自然娴熟,神色正经得如同绑紧一个包袱。

手指离开衣料的那一霎,她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下来,遂与裴越相对而坐,单刀直入道:“殿下,恕臣鲁莽,您如今没有自保之力,中秋之夜,由臣伪装成您,更为妥当。”

裴越闻言不禁轻笑出声:“梦安,你这说话的口吻,怎么同段衡之一样?”他的笑声爽朗悦耳,却不会过于放肆,带着尾音轻轻往下压的克制。

“哪有啊?怎么可能?!”蔚楚凌脸都涨红了,说不清有几分是被气的。

裴越仍笑着,眼底清澈透亮:“你说妥当便妥当。”

蔚楚凌却莫名从那眼神中感受到一股朦胧的忧伤,令她想起初见他的那个雨夜,宫人们提着的灯盏摇摇曳曳,在水洼中流溢出缤纷旖旎的影子,待瞧个真切,才发觉那凄艳糜乱中,点点燃着的,分明只是简简单单为人照明的灯火罢了。

“殿下,为免心脉郁滞淤阻,您须令气血潜行周复,以使神机运转如常。我这便教你长命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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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驶离沧郡,停靠在天青郡阳望县渡口,正在江面上轻轻地浮动着。

在这人生的百年里,阳望县的百姓从不曾设想过,或许哪一日,岚江会消失,因为它从没有枯涸过,纵然时有水浅,时有泛滥,也从未停止奔流。

百姓们自己亦是如此,忍着不适,也要生存。

这里有大批百姓因饮食不洁而发暴痢,治疗痢疾的药材几乎在一日内就被抢空,当地药行借势取利,联合药肆、药铺坐地起价、囤积居奇,更排挤恫吓居心甚正的药商,强迫他们助纣为虐,丝毫不顾官府三番四次介入管控,目无法纪,气焰嚣张。

裴越严惩了当中的七名豪强,并修书责诫他们背后的权贵,将清正敢为的官员名单上报给朝廷。

“他们倚仗的居然是当朝驸马,翰林学士程知律!”蔚楚凌看着那封诫书,不由惊疑道,“但我听闻此人颇具风骨,况且明华公主生财有道,堂堂正正,有一颗护国佑民之心,当不能容许自己的丈夫作出如此行径。”

明华公主的封邑西鹿郡隶属夙宁州,与漠凉州交界,毗邻蔚郡王府所在的靖宁郡。公主欲将西鹿逐步变为支援战时军需的强力后方,常与父王探讨革旧维新之法,与蔚郡王府素有来往。蔚楚凌跟公主打过几回照面,对她印象甚好。

裴越摇了摇头:“程知律是君子,不会行此投机倒把、鱼肉百姓之事,但他是从阳望乡走出来的探花,与犯事者是宗亲,若有人据此刻意设局诬陷,不仅程知律会蒙受不白之冤,公主府亦会受到牵连。以裴琳外柔内刚的性子,她决不可能善罢甘休。”

“所以这封诫书,表面是责备,实际是提醒。可难道公主和驸马,在朝中也有政敌吗?”

“前些日子,程知律在早朝上谏言,宦官专权,侵逼公卿。”

蔚楚凌倒抽一口凉气。

自二十年前,大太监赵德泉手底下名不经传的小太监郑从被提任为京畿卫指挥使,屠戮墨氏满门,宦官势力逐步崛起壮大,成为一股能与世家朝臣和军镇藩王分庭抗礼的力量。而郑从作为明面上的首领,恃宠骄狂、悖逆不道,不但徇私枉法、滥权敛财,更大肆排除异己、擅权妄为,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间或有本参之,也如隔靴搔痒。

万没想到有人胆敢一语道破!

“徐知律真乃燕赤第一谏臣也!”蔚楚凌由衷感叹,又目露忧色,“不知圣上对此作何反应?”

“父皇亦夸徐知律敢于直谏,但他没有处置郑从。”

“如此公主和驸马岂非成了权宦们的靶子?”

“……靶子么?”裴越黑凄凄的长睫向下一扫,敛了眸光,“朝堂之上没有比徐知律更适合当靶子的人了。幸而郑从等人称不上权宦,不过窃弄权柄,擅作威福而已。”

蔚楚凌忽而醒悟过来,如孤鹤倏然穿过蔽天的凉雾:“是你的主意?”

“是我。”

默然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满不在乎道:“怪我,总是殿下、殿下地叫着……只是,太子殿下不怕惹恼明华公主么?”

江风拂过,裴越的声线低沉沉的,听上去竟有些空灵:“裴琳的心气尤在徐知律之上,是燕赤最好的公主。而我不是一个好兄长,她怪我也是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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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浓雾。蔚楚凌的心神被这浓雾搅得不得安宁。

裴越精神不济,往往驱寒的暖炉一生,便不由自主想陷入昏睡,他便灭了炉,将披风也脱下,挨一身冷,换几分清明。

不久前他们刚处理完敖水郡亭姚县的土壤改良和作物种植问题,正继续坐船逆流而上,忽有人乘舟来禀,说微屏县新任县正司马翀于家中自缢,所幸沧郡郡守宋宣及时发现救治,司马翀才无大碍。

宋宣在信上说,他很肯定这是一桩蓄意谋杀,自会护住司马翀,根治微屏县吏治。

“是我疏忽了。”裴越喃喃低语。

蔚楚凌奇道:“莫非你当自己是神仙不成?”她轻笑一声,喜怒难辨。“宋宣不愧是陆御史的人,稳重持成,颇为得力。”手中长剑却震颤嗡鸣起来,久久不能止息。

裴越静静注视着她:“梦安,你一路跟着我,遇到的都是杂乱无章、无法预料的事,自然心烦意躁,我们下一站停靠的榆盛县,匪患猖獗,可令你牛刀小试,之后你便可驰骋州野,翻山涉水,谋建剿匪功勋……”

“裴渊清,你可知我的心为何而乱?”蔚楚凌打断他,“你既不知道,就别来劝慰我了。总是这么一副平和冷静的样子,你累不累?”

裴越喉结滚动了两下,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蔚楚凌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抱歉。”她抽出剑鞘中那把锋利的寒铁,“我已许久不曾练剑,现下忍不住了。”

话音未落,她举剑冲天而起,直指云霄。

真是开天辟地的剑意,凛冽又狂傲,直要劈开这漫天的浓雾!猎猎红衣,飞袖惊鸿,一张清艳的芙蓉面在密不透风的剑影中如电如露般乍现,雌雄莫辨,美得不可方物。

附近船舰上的兵士全都被惊动了,千百双眼睛紧盯着甲板上腾起舞剑的身影,阵阵的喝彩声爆发出来:“好!好!好!”

好比一支气势如虹的雄师。

待蔚楚凌收剑飞身回落,周围的浓雾竟为她的剑势所驱散,好久再未聚拢成云。

她立于船舱外,离裴越三步之遥:“我不像你,含辛忍苦、抵死谩生便罢了,还要逼自己比肩儒圣,超脱淡然。我只信剑能破障,快意恩仇,你倒不如学一学我,至少这样心中能畅快许多。”

话说出口了,又隐隐有些后悔。

《孙子兵法》有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战场上的她,分明亦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将军尚且如此,遑论帝王心术。她凭何要让裴越在她面前露喜放悲?

蔚楚凌抿紧了唇,目光轻晃了一下,却慢慢变得果毅,以至无坚不摧。无人可令不得已尽皆得已,既然情之所至,覆水难收,她便不要后悔。

而裴越怔怔地望着她,心头翻涌起难言的哀切和悸动。

他生来便是太子,为有朝登顶,为炼成金石,日日夜夜作茧自缚、绞杀自身,直至濒临极限,方能感受到一丝解脱。

他对自己从不心慈手软,更认为自己不配自怜。

但原来,宿命的风刀霜剑会停。

他在寂寂长阶之上,等来了芙蓉扑面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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