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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看取流水,付与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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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岚江水沿着曲折河道一往无前,怒涛激泼河堤。

但见暗卫们抡着巨大的铁锤“砰砰”狠砸堤坝,碎石溅落,烟尘飞扬,不一会儿,就砸出一个偌大的豁口。

伏虎陵凛然的苍色借着天光直逼下来,映得堤内郁青澄透,宛若光滑平整的人工岩洞,里头一排地基、数堵墙壁,有如地下小宫殿的雏形。

微屏县县正侄儿的屁股陡然落到脚跟上,满脸颓唐。一旁,他的跟班早已五体投地,瑟瑟发抖。

秋风催马蹄,一身青衫的宋宣踏落马车,爽朗清举,一枝苍竹自他头顶斜横,青竹叶若燕尾翩飞。枝上枯叶一脱,飞扑入窗,落于闺阁姨娘的钗头金燕,然叶魂未离,受不得钗头震荡、涕泪满襟,遂打着旋飘过一旁的微屏县县正手边。那手浮肿颤栗,挽不起午时闹市问斩的铡刀。叶又飞。

头颅落地,鲜血如注,宋宣面不改色。一片枯竹叶落在他监斩的案头,静止不动,宋宣将它拾起,夹在那位大人风骨凛然的笔墨中。

青衫动,躬身作揖,三顾茅庐。

微屏县新官上任,百姓欢欣鼓舞,沿街敲锣打鼓,燃放炮竹。马车车帘卷起,新县正衣衫和脚下盈满了百姓投掷的鲜花,只见他面容清癯,留有美须,双目一如岚江水般浩然清朗。

他没有即刻奔赴县衙,而是停在了清湛堤边,先遥遥朝百姓一拜,再拜向天地山河,语声铿锵有力:“青衿之志,白首方坚[1]。微屏县苦水灾久矣。青湛堤修修补补多年,从未建成,我等皆知个中缘由。如今贪官已除,我司马翀在此发誓,在本人任期内必筑好清湛长堤,立下镇江石碑,从此只要石碑一日不倒,岚江沧浪便一日没不过微屏!有违此誓,万民唾骂,不得善终!”

百姓受他感染,纷纷应和:“司马大人英明!”“我等任凭大人差遣!”“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堤边树冠中,惊蛰隐匿身形静望了一会儿,旋身飞掠而去,踩上马背,一骑绝尘。

人烟渐密,他拴马于某厮,继而飞檐走壁,落入一院中,单膝跪地,将司马翀上任情况向阶前身影报告。

那人似乎有些畏寒,在不那么寒冷的秋日,也披了一件毛领披风,只听他低咳两声:“知道了。辛苦你,惊蛰。”

“裴渊清,你怎么跑外头来了?”蔚楚凌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送上前来,“喏,治热症的。”

裴越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蔚楚凌望着他,眸中愁绪点点,深沉莫测。

昨夜,裴越服下第四颗冷厄丸,捱过剧痛以后,居然高热不退,可见剧毒已让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自她知晓裴越解毒需要用到幽蓝藓,便暗中传信,着蔚郡王府全力搜寻,奈何鹰隼与马蹄再疾,未如骤风。

裴越饮完药,就手将碗交给惊蛰,如玉的脸庞仿佛多了点血色,看向她,眼神温软。

蔚楚凌强颜欢笑。

一眨眼,离中秋之期,便余下不过十五日了。裴越如今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快马加鞭。为了尽快巡视冀州其它郡县的水灾,他将乘坐帆船离开沧郡,沿岚江逆流而上,在每个治灾遇难题的郡县停靠一二日,待至与豫州接壤处,再下船改走陆路,奔往墨氏旧址。

自踏入沧郡远钟县旻山乡的那日起,他便一直在研究冀州的水文地理,与各郡县治水之士保持着通信及公文往来,并派遣手下先行前往勘灾,大致摸清了各郡县的灾情及应对之策,且尽皆给予了详细批复。

他要看看这冀州的山河之治,是否当真为他所知、如他所愿。

一夜又一夜,裴越房中的灯火总是燃至天明,偶然她在他窗前路过,见他侧头伏在案上,面色青白,睫毛轻颤,就像陷入了深重的梦魇,却始终吊着一线心头血,为免自己不能依时醒转。前来赈灾的这些时日,他瘦了一大圈,本就清减的身形单薄得有如一瓣白梅,清则清矣,美则美矣,却是隐忍着剧毒对身心的严酷折磨,直至倒下的前一刻,都不动声色。

动心忍性,反求诸己。渊清玉絜,风骨天成。

早在那个雨夜,她于太子府中惊鸿一瞥,便已关风月。

怎叫彩云永聚,琉璃不脆?

她心中钝痛起来。

见她神思恍惚,裴越不禁关心道:“梦安,你最近,好像总是在走神……”

“哦,是吗?”蔚楚凌故作轻松地笑起来,“不过是怕待会儿坐船无聊罢了。”

不过一句戏言,裴越却听入耳中,待乘船时,竟抱了一把琴来,要为她抚琴解闷。

她以为他要弹的是披云对月的意境悠悠之曲,却没料到他第一曲奏的,是广远浩渺、离情深切的关山月。

当慷慨苍凉、低回悲壮的琴音从他指间缓缓流泻,蔚楚凌不禁心旌摇曳,唱和起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2]……”

喉清韵雅,迤逦动听,却堪堪唱了四句,就不再唱了,只余袅袅琴韵散入江风。

裴越一曲弹罢,右手抚上腹部,低咳了两声,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

“怎么了?别忍着。”蔚楚凌抓过他的左手,缓缓渡入真气。

裴越闭起眼睛调息:“原来瑶琴棘能被琴音催动,它恐怕正是因此而得名。”

“那便不要再碰琴了,等解毒以后再说。”蔚楚凌捏着裴越的手腕,凝了他片刻,之后徐徐道,“我最近结合龟息法和九转诀,悟出一套新的内功心法,能助你镇毒护心,能代替冷厄丸,为你再拖延一段时间,且更为柔和长效。此法需要封住心脉才能练,我已试验过,没有危险。不过,若由我封住你的心脉,除我之外,便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

裴越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将左手抽了回去:“我愿意练,但你自封心脉又强自解开,需要好生将养一段时间。”

蔚楚凌顿觉好笑:“这有什么好养的,不过是受点痛、吐点血罢了,我的功力还增进了一些。”

“我知你是大将军,还是合一境宗师,但也是肉体凡胎……”裴越眸光黯了黯,抿唇没有说下去。

蔚楚凌不由得一怔,讪笑着转移了话题:“殿下可否为我这套功法取个名字?”

裴越的目光落到烟波浩渺的江水上:“便叫长命诀吧。”

蔚楚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江礁之上,一只黑翅长脚鹬正在凶狠地啃咬着自己的脚趾。鹬细长的鸟脚上缠着一簇丝帛,它挣脱不开这越缠越紧的束缚,想将其啃断,却又无法成功,反而将自己啄得鲜血淋漓。爪子受了伤,更加不适,鹬只好不停舔咬,试图令自己好过一些。

“怪可怜的。”她上半身探出船舱,打算飞出去解救它,衣袖却被人扯住。

裴越望着她:“让十一去。”

那只黑翅长脚鹬很快被绑住双翼送到了蔚楚凌手上,但它受了惊,仍在挣扎个不停。蔚楚凌手上沾染了血迹,不知是鹬的血,还是她被抓伤流出来的血。

裴越伸出手来帮她把鹬固定住,以便她能顺利用匕首将它脚上缠着的丝帛一点点割开。

鹬的脚上交缠着两种丝织物,一种是玄色,一种是黑色,都被蔚楚凌小心地剔除干净了。

最后,她从怀中摸出一瓶金创药,将白色的粉末倒在了鹬的伤口上。

等做完这一切,她嘴角勾起来,抬头看向裴越:“好啦!”

裴越却没有对她笑。他整个人僵坐在那里,像一座死寂的冰山。

“十一!”蔚楚凌将鹬从裴越手上捧了过来,转手递出船舱。

她又想伸手去给裴越渡真气,他却摆摆手,阖上眼睛:“梦安,你先出去。”

说罢,他靠着舱壁,不再言语。

蔚楚凌起身离开。她望着江水,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哀伤。她早就知道,裴越能一个人忍过暴烈的悲痛,哪怕心被碾碎成粉末,下一次见面时,他也能装作若无其事、已经复原……

可是,她无法强忍。

她松开紧攥着的右手,上面血和水的污迹还未干涸。天光下,她将那两种织物看得分明,玄色的,是太子近卫军的军装,黑色的,穿插着银丝,是叶凛的常服。

段衡之说过,失踪士兵遭人强掩口鼻窒息而死,之后尸首被人用马拖行,再抛入河中,那么就不难推测到,裴越旻山寺遇刺的那一夜,叶凛曾杀人夺马,瞒过所有哨兵的视线,独自出入方氏庄园,而又因为他内力尽失、损耗过甚,难以独立完成杀人抛尸,所以最终还是留下了痕迹……

比潜在的混乱和杀机更恐怖的,是置身人世的维系之灵即将崩塌,蔚楚凌设身处地,只觉心力交瘁。

蔚楚凌复弯腰走入船舱,坐在裴越身侧,牵起他的左手。她没有渡送真气,只是静静和他坐在一处,握紧他的手心。

掌心相触的那一瞬,她感到裴越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慢慢睁开眼睛,侧过头来看蔚楚凌,一点又一点将自己的手完全抽离。

但见蔚楚凌眼眸深处,胭脂水色,芙蓉泣露,一如岚江水面映着的浓霞。

“裴越,你好得很。”她遽然用力击打他胸前数个大穴,封住他的心脉。

裴越浑身随着她的动作颤了数颤,之后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方才不过探探你的心脉罢了,想不到你如此迂腐。”蔚楚凌倔强倨傲的声音落在他耳畔。

一阵风起,她的热息骤然消散,这暮色中的船舱,眨眼变成了隆冬的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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