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镜结束,郁远青在日本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最近的工作在18小时后才开始,郁远青提议去吃个宵夜,抓住这难得的休息。
“你可以吃吗?吃拉面容易浮肿。”都夏问道。
热腾腾的拉面的蒸汽在郁远青的脸前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像是单独加了滤镜一般,把他的脸蒸得白里透红。
“可以,明天下午才工作,早上起来运动就行。”郁远青回答道。
都夏点点头,继续吸溜她的面,她懒得去追究本来就不爱吃面的郁远青为什么宁愿明天早起运动也要吃这碗拉面。
“导演选中你了。”都夏忽然说道,“男二号。”
郁远青小声“嗯”了一声,脖子微微昂起,仿佛是意料之中。
都夏抬眼瞟了他一眼:“下个月开始训练,为期三个月。”
郁远青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我已经接的那些工作呢?”
“我确认过了,你的电视剧、电影的拍摄都结束了,接下来三个月以商业拍摄和红毯为主。和他们商量改期或者再推掉一些应该就可以。”都夏回答道。
“但下个月不是综艺要开机了吗?”郁远青问道。
“违约就违约,不就五百万违约金吗,你赔得起。”都夏笑了一下,拿起手边的水一饮而尽。
都夏能感觉到郁远青凌厉的眼神从棒球帽下传过来,可等她再抬头和他对视的时候,眸子里却又变成了某种哀伤。
“那综艺是要延期吗?”郁远青问道。电影光训练就要三个月,吉纳波尔的拍摄周期又是出了名的长,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
综艺如果延期,要延到什么时候去呢?
“延期拍摄那些赞助、场地没问题吗?”见都夏不说话,郁远青接着追问道。
“有问题就不拍了呗。”都夏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郁远青:“你说什么?”
都夏对上他难以置信的眼神,把话又重复一遍:“拍不了就不拍了呗,项目流产不是多的是,干嘛那么大惊小怪。”
郁远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
“吉纳波尔不是你最崇拜的导演嘛,能拍到他的作品,还在乎我们一个小制作的综艺干嘛,郁崤,我是为你的前途着想。”都夏又吃了口面,语重心长地说道。
“什么叫为我的前途着想?”郁远青看都夏的样子,她好像是认真的。
“吉纳波尔的戏诶,你数一数来试镜的有多少人,能被选中是你的荣幸。说不定你能凭这部戏在国际上拿奖,从此的演艺生涯那可是前途无量。”都夏说道。
“狗屁的前途无量!”郁远青说道,“我对娱乐圈的这些事提不起一丝兴趣!什么最崇拜的导演。演员是我迫不得已才选择的工作,我没有任何东西想追求。”
都夏只是埋头吃面。
“我要回去拍综艺。”郁远青说道,“定好的档期我绝对不改。这个电影拍不了就算了。”
“合同已经签了。”都夏说道,“这可不像我们的小项目,你说不去就能不去。”
郁远青更是急得跳起来:“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为了你更好的发展啊,前途无价,郁崤。”
“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前途!”郁远青吼了出来。
什么现在的风光、名利、流量,通通都不是他想要的。这些东西越多,他就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枷锁越重。
追逐欲望是没有尽头的。
这个已经在聚光灯下站了六年,能熟练自如地应对万千镜头的少年,最大的野心是回到自己平凡而又充满希望的二十岁出头。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如果他能平凡地读书、找一份平凡的工作,在大城市或是小城市,故乡或是他乡,和心爱的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一辈子。
可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辈子的。
郁远青觉得现在的自己就走到了死胡同。他对于自己的未来毫无期待。
拉面店的门被新进来的客人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阵风借机溜了进来,冻的店里的人都瑟瑟发抖。
“那你有想问过我,我要的是怎样的前途吗?”都夏慢慢地说道。
“当年你好意把我推开,想保护我的时候,你有问过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其实有。
郁远青想道。
他想她会因为这样断崖式的分手难过好一段时间,也许哭个几个礼拜,她的朋友、家人会轮番安慰她,很快她就能认识新的、比他更优秀、比他更合适的对象。
郁远青想,虽然心理上痛苦了些,但总比真的跟着他吃苦要强。
“家里欠债的时候,你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后来你出道了,也不肯再联系我?”都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后来他摇身一变,变得那么风光,为什么也从来没想过要再回来找她?
没机会、不愿意,还是压根就忘了。
郁远青重重地叹了口气,举手想叫老板拿两瓶啤酒来。
“两瓶橙汁,谢谢。”都夏指了指菜单上的图案,又看向郁远青,“我们在一起,不清醒的时刻太多了,让人忍不住想沉沦,失去理智的控制。可今天,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郁崤,为什么不联系我?”
橙汁被端上桌,郁远青撬开金属瓶盖,递给都夏。
“那个时候我本来差一点就要说的。”郁远青说道。
接到第一个正式角色,郁远青的卡里就打进来了两万块钱的定金,他从来没想过能这么快来钱,高兴地握着转账通知激动了半天,差一点电话就要打出去,他想和都夏说:“我家的事很快就能解决了!”屋外,激烈的撞击声把他拉回现实,他开门冲出去,是催债的人又上门闹事了。
郁远青立刻把两万块转过去:“你们的钱我们会还的!”
“才两万?!剩下的钱你们要还到什么时候?每次来都拿一点出来,该不会是你们有钱,藏着掖着不给吧?”
那天半夜,郁远青鼻青脸肿地坐在房间里处理身上的伤口,碘伏接触到皮肉的那一刻,有隐隐的刺痛感。郁远青的动作却没有轻柔半分。
拍一部剧,五万块,三百万,三百除以五,需要拍六十部。如果一年能拍五部,需要十二年。
十二年,都夏三十五岁。
郁远青的棉签狠狠地往伤口上按下去,他痛的倒抽一口冷气,借助这种身体的疼痛,转移自己内心的痛苦。
那个时候开始,郁远青对疼痛上瘾。拍戏再艰难,受了再大的伤,他都不觉得苦。
有时候还觉得挺高兴的,起码能让他暂时转移注意力。
入行第三年,郁远青主演的电视剧终于大爆,获得属于郁远青的第一个奖项。那之后,他的片酬水涨船高,同年,就还清了所有债务。
与此同时,网上对他的骂声越来越多。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郁远青已经完全没办法外出,他在超市会被人围堵、恶意偷拍;他去餐厅吃饭,认出他的人会当着他的面奚落他、说他是资本家捧出来的亲儿子,说他是靠陪人喝酒上位的;甚至在去片场的路上,都会被来看其他演员的粉丝无端谩骂指责。
他拼命捂紧耳朵、戴好帽子,想专心走自己的路。
但个人隐私的泄露也越来越猖狂。他的航班号、行程单、电话号码,是到处都可以买到的。
甚至他在酒店的房间号也被人泄露。
有半夜伪装成酒店员工检查空调,等他开门就对着他狂拍的;也有不知道从哪偷了房卡,刷开他的房间,拿着把水果刀指着他的。
郁远青的生活完全没有了,变成一个需要活在真空包装里的名贵产品。出门需要保镖陪同,不敢点外卖、不能去看电影。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变成拉上窗帘,一个人躺在房间里。
于是郁远青又在想,都夏凭什么要吃这种苦,过这种生活。
都夏入职菠萝传媒差不多一年的时候,郁远青其实在片场见过她。
那时候都夏过来给一个短剧的拍摄帮忙,郁远青的剧组就在隔壁。一个是借了户外咖啡厅,另一个是室内写字楼。
等待拍摄的时候,郁远青被赶回保姆车上休息。
出外景,他的出现会让现场变得秩序混乱,给工作人员带来许多麻烦。
都夏和同事布置好内景,手挽着手出去买咖啡喝。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看起来热情洋溢地从写字楼里走出来,她们无意和在室外围观的人争抢,抄了条小路就往咖啡厅走去。
郁远青把车里的窗帘拉开一条小缝,躲在后面看。
没多久,一群女孩又跑了回来。
“快快快!要开拍了!”
“啊?快跑!”
“小心咖啡别洒了!”
都夏猛吸了一口手里的咖啡,朝写字楼跑去。
她跑在第一个,头发用白色的发圈随意扎了个丸子头,跑动的时候,一摆一摆的,几根没扎进去的碎发随风飘扬。
阳光下,都夏整个人充满活力,好像在发光。
郁远青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卑鄙的摘星者,凭借着曾经有幸站在过星星的边上,就贪婪地想一直拥有她。
不如只做一个追星者。
郁远青这样劝自己。
于是那时候也没有开口。
郁远青把自己这些年的回忆挨个讲过去。
“嘟嘟,你说的对,就是我不够勇敢。”郁远青最后总结道。
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敏感卑微的情绪,郁远青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在叙述的过程中,他开始厌弃自己的矫情、古怪。
是啊,明明可以有很多机会找她的,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抓住。
“你没换手机号。”都夏抓住了这个故事一个特别的重点,在那样被骚扰,电话号码完全透明的情况下,他还保留了以前的号码。
“所以你也想和星星私联。”都夏说道。
郁远青抬起头,是啊,他其实根本放不下。说得再好听、再大度,终究还不是自欺欺人。
追星者都想摘星,郁崤,你也难逃人类的劣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