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此时还在会议中。
一个电影项目,纯商业作品,剧本磨过几轮已经定稿,男女主原本都是昭风旗下艺人,但周意临时推了个京艺新人过来,因为他认为这个新人气质跟电影女主更契合。
对这个临时被叫到会议室现场表演哭戏的女生,谢寄没觉得多特别,甚至他看过孙安雅掉泪都比她有灵气。
但周意推京艺艺人,谢寄更多的是权衡对方在京艺跟昭风融合这件事上的试探和诚意,所以他愿意适当配合。
项目敲定,周意也松一口气,在众人离开后留下跟谢寄单独聊几句家常。
“我妈知道你跟小姨带外婆去欧洲玩没喊她,这段时间很不开心。”周意靠坐在办公桌上,不满地敲敲桌子,“喂,我跟你说话呢。”
谢寄把手机反转,抬头看他,问:“所以你的诉求是什么?大姨应该不缺钱,出去玩一次很难吗?”
“不是钱的事。我妈跟你妈是亲姐妹,你妈带外婆玩不叫她,让她怎么想?”
谢寄靠回椅子里,看着周意不说话。他当然知道徐寒芳跟大姨是亲姐妹,但亲姐妹之间也多有不和,实在没什么奇怪。
周意又问:“小姨她们什么时候回来?从欧洲玩一圈还没够,又去南极看企鹅,她们是不是打算环游地球啊?”
手机有电话进来,谢寄比了个手势,周意耸耸肩走出去,他也起身回办公室,然后才回温妮电话。
“我已经在田生哥家里了,”温妮压着声音,应该是避开人说话,“谢寄你猜怎么着,我连一张他老婆孩子的照片都没看到。”
谢寄用手指按着跳痛的太阳穴,有些好笑地问:“你对他家人那么感兴趣干嘛?想看就直接问他。”
温妮在那头低笑:“我这不是好奇嘛。问他也不给我看啊,而且每次一说他儿子他就支支吾吾,我怀疑他已经离婚了。”
谢寄闭上眼睛,沉默着,听到温妮喊他,才又睁眼不甚在意地问:“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个东西,是什么?不能发给我吗?”
“不能。”温妮拒绝,好像捂着话筒跟人说了什么,才又催促谢寄,“你忙完了吗?田生哥买了好多菜。对了,你来的话带瓶红酒吧,我什么都没带。”
挂了电话,谢寄静静坐了一会儿。
几年前他被徐寒芳强势带去美国,他剧烈反抗,不愿接受手术,徐寒芳于是甩给他几张照片。
照片里余田生穿着西服挽着穿婚纱的新娘,两人相视而笑。
那个腹部微微隆起的新娘谢寄认识,正是赵小荷。
所以余田生结婚有小孩这件事不可能假,离婚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结婚又离婚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闭上眼睛又张开,侧过身往外看,落地窗下,距离三十六层的地面上,夏日残阳铺满了河面,常年运营的捞沙船还没有收工,河对岸行人渐次隐入树林回家。
谢寄给萧睿打去电话,不出意外被骂,挂完电话他又内线问丽莎哪里可以买玩具。
几分钟后,他换好衣服出门,丽莎在门口等着,向他汇报附近卖玩具的地址都已经发到手机上,如果需要代买随时告诉她。
谢寄说了谢谢,想想还是问丽莎:“你知道五岁左右的孩子喜欢什么玩具吗?”
丽莎回道:“要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子,可能喜欢机械电子类型的多些,女孩子大多喜欢柔软一点的,比如布偶娃娃。”
谢寄深以为然。
最近的玩具店在离昭风两个街道的地下商城,谢寄步行过去。
店里玩具很多,质量参差不齐,他选了几个最贵的礼盒,积木遥控车和飞机,看到小朋友的书包顺手也买了一个。
大包小包回到车上,温妮刚好打电话问他出发没,谢寄回复大概四十分钟到,温妮很满意,抖露说她发现田生哥原来那么爱看心理书。
谢寄启动车子驶入主路,嘲讽道:“可能心里有鬼,找点安慰吧。”
就像过去的他一样。
温妮笑着嗔怪:“你说什么啊?田生哥说那些都是你的书,他没事才翻翻,但我看他应该翻得挺多的,有些书都翻烂了。”
谢寄不置可否。稍晚萧睿也打来电话,几分钟后他们在酒吧门口见面。
萧睿把包装精美的红酒递给谢寄,很是不解:“去他家用得上从我这里拿酒?再说你又不能喝……”
谢寄好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计较。”
“我这是计较吗?我是替你不值。”萧睿不耐烦,“让温妮多喝点,不然我心疼酒。”
谢寄摆摆手,把东西放好上了车,萧睿又走过来拍车窗,他把车窗降下来。
萧睿探头说:“你别喝啊,再让我干司机的活我跟你急。”
“说了我不喝。”
谢寄开车出发,导航告诉他这个要去的地方,跟他刚回国时常去的地方不在一个方向。
余田生早搬家了。
所以什么都在变,只有他刻舟求剑。
十几分钟后,导航提示前方驶入辅道,目的地就在前方。
谢寄往右后视镜看,一道强烈的白光疾驰而来,他一下意识打方向盘,但还是晚了。
奔驰右侧车头被直接撞上,车身偏移扎进左侧隔离带,顷刻间撞击和刹车的声音冲破天际。
看到谢寄打来的电话,萧睿简直气笑,才不过二十几分钟,他应该刚到,似乎就准备让他当司机了。
他接通电话,漫不经心:“哎哟,不会这么快就喝完了吧,还是吵一架气跑了?”
谢寄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车祸,你能不能来接我?”
萧睿把跑车拉出火箭的气势,赶到现场时交警已经到场,对方酒驾,迈巴赫右侧车头破损严重,但他不关心这些,目光只落在马路边垂头坐着的谢寄。
“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吗?”萧睿提着心弯腰问。
谢寄缓慢抬头,额头上有血,落在青白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好在神智清醒,问题看着不大。
萧睿松一口气,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索性蹲下来,故作轻松地问:“这是又突然头晕看不清路?”
谢寄苦笑:“别逗,心脏不舒服。”
这人向来嘴硬,这会儿开口说不舒服,那就是真不舒服。
萧睿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二话不说拿手机打电话,只是电话还没接通,人就往他这边栽过来。
虽然是下班高峰,这边离医院不远,救护车来得很快,谢寄也没晕多久,刚到急诊室医生要给他扎针,他下意识抽手,被萧睿按住了。
“别动,马上要做个全身检查。”萧睿一脸严肃,“心脏还痛吗?”
谢寄把氧气面罩摘下来,慢慢吸气吐气,刚才那种刺痛已经消失了,但还是沉闷地呼吸不畅,医生又把氧气罩给他戴上。
要做的检查很多,萧睿在检查室外等着,余田生和秦温妮赶过来时谢寄还没出来。
不等余田生开口问,萧睿径直说:“对方酒驾,额头出血,心脏痛,晕了十一分钟。什么想法啊余师傅?听说今天你请吃饭,所以都给他准备什么好菜了?”
余田生接到萧睿电话时正炒菜,听完锅铲一丢就往外跑,还是温妮帮忙关了火追出来,两人骑了辆电动车赶来医院。
此时身上还系着围裙,被萧睿问,余田生两手在围裙上擦擦,微微躬腰抖着嘴唇说:“怪我怪我,我早点下来接就不会……”
“早点下来接?”萧睿冷笑,“你是能把那辆凯美瑞扛起来还是怎么着?我看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早早滚回你那犄角旮旯待着去!”
“萧总,”秦温妮走过来,有些生气地拉萧睿,“你着急田生哥也着急,刚才来的路上差点撞到人,你这么说他有点过分。”
“我还有过分的话,秦小姐要不要一起听听?”
眼看秦温妮也要因为自己挨骂,余田生一边用眼神求她,一边忙不迭对萧睿道歉,“萧总说得对,是我的错……”
萧睿不耐烦听,打断道:“少啰嗦,跟我出去抽根烟,这里秦小姐看着。”
他说完往外走,秦温妮猜他不会有好话,想让余田生不要去,但余田生点点头跟出去了。
萧睿只比谢寄大半岁,所以比余田生也小了好几岁。
但这个世界尊卑从不在年纪,余田生跟在萧睿身后,从气势到心理都弱了许多。
他们在楼下空地停下,萧睿掏出烟自己叼上,看余田生弓腰驼背又来气,狠狠抽一口烟,把自己都呛到咳嗽。
余田生抬头看他,欲言又止,萧睿是谢寄亲哥,是跟徐寒芳一样可以用手指头往他脑门上点然后问他“配吗”的人。
他不配他知道,所以在他们面前他装不起腔挺不直腰。
“来一根?”
萧睿到底怜悯,余田生却不好意思要:“不用不用,萧总您抽。”
萧睿眯起眼睛,也不劝,也不说话,自己抽完半支,终于开口:“你知道他做过手术吧?”
余田生点头:“知道。”
当初徐寒芳发那么大火,费那么大劲,恨不得谢寄不听劝她就亲手要他命的样子,他当然知道她会把他送去国外接受手术。
只是手术过程怎么样,后续又有没有好好恢复,他又不是没问过萧睿,但萧睿只给他了几个白眼。
“刚出去那会儿他很不配合,药不吃饭不吃,徐姨只能让医生把镇定跟营养针都用上。但他只要醒着就一定有办法把徐姨气得暴跳如雷。所以后来手术,徐姨都没在场,是我陪着。”
萧睿低着头,抽一口烟又继续:“手术前他问过我一个很神经的问题,他问换心脏会不会把以前都忘了,我当时没敢跟他说忘了更好。”
余田生闭上眼睛,但其实不用想象,他都知道谢寄问这个问题时的语气和表情。
他不会哭—十七八岁之前的谢寄还会,但那之后的他就再没有哭过了—他会笑着,如果还能坐起来,他会微微仰起脸看人,眼神虚弱又狡黠。
他很轻易就能看透别人的心理,预知别人会给他的答案,尽管可能不是他需要的,他也会笑着听下去。
可是如果能忘记,余田生过去大概会跟萧睿有同样的答案,但现在……他只能庆幸谢寄问的不是他。
余田生希望谢寄忘记不好的部分,却也希望他还记得他们之间有过一些快乐,以及自己对他也不是只有背叛和欺骗。
萧睿的烟燃到头了,他四处看了看,走开几步把烟蒂摁进花坛里。
余田生沉默着,萧睿好像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走回来兀自又说:“手术用了十四个小时,应该说差十几分钟就是十五个小时,过程惊险,好在结果不错,他活下来了。”
直到这时萧睿的语调都还是往常那种要笑不笑带着点嘲讽,但接着他向余田生投来锋芒毕露的一瞥,语气也骤然严厉。
“你是不是以为这就好了可以放心了?不是!手术只是一个阶段性结果,他面对的是漫长的抗排异,以及如影随形的各种潜在风险,最基本的不能劳累不能磕碰,但是你看……”
萧睿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他不说,想要的效果也已经达到了。
余田生被这些话压得弯下腰,最后干脆蹲到地上去。
他没法接萧睿的每一句话,但他知道萧睿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假。
那时候他疯狂查资料,问任何一个他能接触到的医生,试图更深入地了解换心手术,以及术后恢复的注意事项和可能风险。
他自认比任何人都希望谢寄手术成功,希望他从手术台下来就有坦荡顺遂的新生。
只是因为他的背叛和欺骗,他所做所想都变得毫无意义。
“余田生。”
萧睿竟还没走,余田生听到声音,有些迟疑地撑着膝盖起来。
他的痛该受着,毕竟跟谢寄比起来,这些痛实在算不上什么。
“萧总,”他艰涩开口,“我,我……”
“可别我我我。”萧睿皱眉,“我告诉你,我跟徐姨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她做过什么我不评价,她顾虑的那点东西我也没放在眼里。在我这里就只有一个原则,他好大家好,他要不大家都别好。”
他长时间地盯着余田生,似乎想要把这话刻进他心里去。
余田生垂头站着,默默承受来自对方的压迫感,等到萧睿终于抬腿往医院里走,他浑身紧绷得甚至忘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