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田生一进门就看到谢寄趴在床边吐,忙走上去坐到床边撑着他,一边给他拍背顺气。
但谢寄吃的东西很少,没吐几口就只剩下黄水了,连黄水都没的吐后,他就像虚脱了一样,软绵绵地任由余田生抱坐着。
“怎么样?”余田生关切地问。
谢寄却又突然伏低身体,想吐却只是干呕。
看他呕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余田生抽纸给他擦掉,再看他脸色,简直跟进院那天差不多了,不由得心惊。
赵麻子在门口问:“他怎么了这是?罗玉梅今天怎么不来?你这好人从村里做到这里了……”
余田生没心情听他啰嗦,反手摸床头铃,赵麻子还算有眼力,说:“你要叫护士啊,她就在这,我帮你叫。”
护士应该正往这边来,听到赵麻子喊很快就进了门,先看看谢寄,让余田生给他喝点水躺下来,然后就要去请医生。
谢寄一脸惨白地躺在被子里,闭着眼睛问:“大爷为什么死了?”
护士看余田生,余田生无声地叹息,护士才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有肺癌,回去还抽烟喝酒,说是早上喝了一口热汤就倒下了,当场就走了。”
护士知道谢寄的病,也知道他的心病,所以刻意没有提心梗的事,虽然一老一少压根不是一个病症。
护士说完去叫医生,谢寄还是没睁开眼,喃喃地问余田生:“人死了会去哪?”
“去哪啊,”余田生附和着,脑子飞快想着该怎么说,但他想起大爷说过谢寄是男人,不该像对待泡沫一样对他,于是沉重开口,“可能会去他想去的地方吧。比如他想着他的那些菜,就会一直在那看着吧。”
谢寄张开眼睛,慢慢转过头,视线落在余田生脸上。
余田生有些不忍对视,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看着他,被他眼底的迷茫无助狠狠揪住了心脏。
他知道,小鬼这是被吓到了。
虽然他之前不吃饭不配合治疗,一副活着不如死了的样子,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天然恐惧死亡。
“别想太多。”余田生劝他。
谢寄却说:“书里说人死了还有魂魄,你也这么说。那人死了魂魄是不是还一直在?别人看得到吗?”
余田生不知道他看的什么书还说这个,关于魂魄他自己最多就听过奶奶讲的故事。他其实是不信的,可是面对谢寄的眼神,他以为他是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
他回道:“应该看得见。”
“骗人。”谢寄闭上眼睛,头也转向一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根本没有魂这种东西。”
余田生心头狠狠一抽,这家伙原来什么都懂,生与死,他大概比他这个大人还想得多得多。
“我只是想,要是死去的人魂魄回来,那么爱他的应该会有感觉,会在每一个细节里想到他,那不正说明人们看得到吗?”
只是看见跟看见,还是不一样的。
余田生也不确定谢寄能不能听懂,但医生护士进来了,他也没有机会再说。
谭医生给谢寄做了检查,确定他只是应激反应,毕竟小孩子,害怕也是正常的,建议先不吃东西,打完营养针再看情况。
恐惧被医生当面戳破,谢寄大概不好意思,从头到尾都紧闭着眼睛和嘴巴。
余田生跟着医生出来,向他袒露自己的忧虑。医院毕竟太多各种突发状况,谢寄留在这里难免受影响,所以如果可以,他想今天就带他出院。
“罗妈妈那边已经同意了。”余田生补充。
谭医生摘下口罩,先用眼睛把余田生剖析一遍,大概终于确定他不是一时兴起,才点点头。
“早一天晚一天问题不大。不过他的身体状况你知道,吵吵闹闹不适合。你要是能保证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那当然好。”
顿了顿,医生又说:“该吃的药我会开好,该注意的事项也给你们列清楚。这些不要钱,就当我也向你学习吧。”
余田生感激不尽,跟医生去拿了东西,又把手续办完,回到病区却见赵麻子在门外站着。
赵麻子如释重负似的:“你回来了。我看他自己一个人,别又吐了。你跟这娃子什么关系?”
余田生面不改色:“我弟。”
赵麻子还要说什么,余田生已经进了门,反手还把门关上了。他要跟谢寄说出院回家的事。
“今天吗?”
谢寄没有太大情绪,神色暗淡,似乎因为自知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听之任之。
余田生坐在床边,想握他的手,见他皱眉便放弃了,只笑着说:“嗯,今天就回。不过,我要先跟你说清楚,奶奶有点凶,但不管等下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谢寄没有任何表示。
天黑了,余田生带着谢寄终于到家。
他们本来可以早点回来,但余田生有自己的考虑,白天村口闲聊的人多,谢寄会不自在,况且天黑了,奶奶就算发火也只能关起门来,影响会小很多。
跟往常一样,奶奶这个时间正在屋檐下择菜,鸡鸭在脚边叽叽喳喳,奶奶不时骂两句。
余田生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眼谢寄,谢寄还走不了太远的路,摩托车又只肯到村口,所以这一段路他走得气喘吁吁。
“怎么样?”他用唇语问。
谢寄摇头,看看奶奶再看看余田生,脸上多少挂着些紧张。
“没事,交给我。”
余田生腾出一只手将谢寄拉到自己身边,眼角瞥到奶奶起身了,忙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听到声音不确定地回头,接着脸色陡然一变,收回那只跨进去的脚,把手里的菜篮往地上一丢,径直走了过来。
谢寄下意识绷紧身体。
尽管路上余田生跟他说了很多,无非就是奶奶嘴巴厉害心却很软,让他不要听只要看。
他现在看到的是奶奶马上就要爆发的样子,所以害怕。
他之前其实见过奶奶。在福利院,奶奶跟罗妈妈到后院转转,看到他她还停了下来,不过没跟他说话。
比起福利院的王妈妈周妈妈,谢寄对奶奶更有一种说不上原因的畏惧,他后来把它归咎为奶奶那时看他的眼神。
王妈妈的眼神是嫌弃不耐烦,周妈妈的是凶,罗妈妈的是忧愁无力,而奶奶的是,一种看小动物般就算可怜也不会伸手的距离。
谢寄现在觉得余田生不可能说得动她。
奶奶在余田生面前停下,语气严厉地问:“你这是又做什么妖?出去一趟就带个人回来……”
“奶奶,奶奶,”余田生抢着向奶奶讨饶,“不是“带个人”,我是给您带回来一个孙子。他叫谢寄。罗妈妈同意我接他回来,谭医生也说我们家气氛好适合他养病。”
他也是急了,把妈妈医生都搬出来,顺便提醒奶奶这孩子还生着病。
他这样其实是在赌奶奶又好面子又心软,一定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
谢寄就算不谙世事,也看得出来。
他有些无力地垂下视线,不去关注奶奶的反应,更不忍心直视余田生因为他即将面对的急风骤雨。
果然,奶奶毫不客气地抬手给了余田生一巴掌,怒气攻心地喘着粗气,骂道:“余田生你翅膀硬了还是耳朵聋了,我怎么跟你说的,要作死你就别待在我家……”
余田生丢开手里的东西,一把抱住奶奶的手,依然嬉笑着哀求:“您打我吧,随便打,只要您能消气。而且不瞒您说,您这手劲儿比上次轻多了,您别舍不得。”
奶奶下一秒就用巴掌告诉余田生,她一点都没有舍不得。
一连好几下,还一边骂:“你犯糊涂我还没糊涂,以为我舍不得?我今天就打死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
余田生站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脸都没偏一点。
他不是不痛,而是认定自己多坚持一点,奶奶可能就多消一些气,后面就一切好说。
又一巴掌扇下来时,谢寄突然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够了。”
奶奶愣了一秒,那巴掌还是准确地落下来,又脆又响,震得谢寄身体也跟着晃了一下。
余田生反手拉住了他。
谢寄慢慢张开眼睛,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在他那张即使被昏黄灯光照着也依然苍白的脸上,像两串泛着冷光的珍珠。
“别打了。”他虚弱地喘着气,“我本来就没想来,现在回去,什么都没改变,你们还是一家子。”
他说完转身,连地上医生给他开的药都不拿,一步一步,缓慢但坚决地往来路上走。
他心里并不难过,反而有种终于解脱的轻松。
自从那天余田生说了那句让他跟他回来的话,后面罗妈妈也跟他商量几次,他心里一直像塞着棉花,不重,却又轻松不起来。
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可又总是变成这样。
就像当初他被带走又被送回来,每一个决定尽管都和他有关,却又完全不由他说话。
谢寄停下,手抚上心口,慢慢地,慢慢地吸气再呼气。
突然,身后一声沉闷的响动,接着是奶奶的惊呼。
“你!你做什么?”奶奶大骂,“跪天跪地跪祖宗,你倒好,脑子被狗吃了,一点事就跪!”
谢寄回过头去,看到余田生直挺挺跪在奶奶脚边,奶奶满脸又气又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眼。
“奶奶。”
奶奶径自打断:“别喊我,我不是你奶奶,你奶奶拼死拼活养大你这么个东西,早该两眼一闭……”
谢寄闭了闭眼,把脸转开了。
余田生急着说:“奶奶,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我自己。您不是一直担心我不像个男人,因为我从不跟人红脸吵嘴,更别说打架。但我是男人,说过的话不能当放屁,所以您今天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说到做不到。”
“你还不红脸不吵嘴,你都要把我活活气死了!”
奶奶厉声斥责,大概看余田生犟得拉不回,干脆跺脚走开了。她进了门,接着砰的一声把大门甩上。
余田生马上回头,谢寄正看他,两人目光交接,他还笑得出来,招招手,又指指大门,压着声音说:“信不信,奶奶等下就会开门。”
谢寄站着没动,也不说话。他并不在乎奶奶开不开门,只是有点怀疑他脑子真有问题。
“不痛吗?”他问。
余田生摸了摸脸,摇头笑笑:“这点算什么?她打我一直有什么拿什么,巴掌算轻的了。不过你可别怕,奶奶是看不惯我先斩后奏,跟你没关系,她不会打你。”
谢寄无语地看着他,没有戳破他小心掩藏的真相。
奶奶不打他,是因为他跟奶奶非亲非故,一个不相干的人自然不需要她管教。
他叹了口气,手又在心口压了压。
难受,却又不是发病的难受。
余田生看到他的动作,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吃药吗?谭医生说不舒服可以吃……”
谢寄摇头,到底还是挪动脚步走过来,在余田生身边站着。
灯光将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谢寄用脚踩了那头一下。
“你脑子是不是坏了?”他问。
余田生仰着脸对他笑:“怎么,心疼你哥了?那就跟我打个赌,奶奶开门就是我赢,以后都听我的。”
谢寄抿着嘴,半晌问:“输了呢?”
输了他就离开,随便去哪里。
“我怎么会输?开玩笑!我跟奶奶一起生活了整整二十一年,奶奶每一根眉毛每一根头发我都知道,她什么想法我会不清楚?”
余田生指了指边上的袋子,那里边除了药,还有谢寄的衣物用品,不大不小的一包,当个凳子还可以。
他说:“我算了一下,少说半小时奶奶才会出来,你站这么久太累了,坐着陪我。”
谢寄没动,提醒道:“你还没赢。”
余田生目光闪了闪,咧嘴笑了:“好,那你站着吧。你这么矮,坐着也就跟我跪着差不多高,是有点压力。”
谢寄不说话,用脚尖拧了拧影子。
屋里传来奶奶骂鸡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只有夜风扫过的呜呜声。
太安静了,安静得余田生拼命想咳嗽。
谢寄比他先咳起来,不过他只是战术性的咳嗽,因为他接着就问:“喂,你不怕吗?费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