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罗妈妈回福利院,余田生正好要去拔针,顺便送她出来。
“小鱼啊……”
“罗妈妈……”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俱是一怔,余田生忙说:“妈妈你先说。”
罗妈妈停下来,心事重重地看着余田生,像是很难开口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鱼啊,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那天说的话,可能妈妈自私……”
余田生瞬间紧张起来。
他刚才已经有种预感,罗妈妈要跟他说那件事,只是,自私的意思是什么?
“妈妈,”他握紧挂点滴的杆子,害怕听到意外的答案一样急道,“虽然我还没有说服奶奶,但我肯定会说服的,在那之前我需要您的支持!妈妈,谢寄才十三岁,这么小,不应该……”
不应该就那么放弃了,但这句话他说不出口,毕竟罗妈妈没有放弃他,只是福利院孩子多,罗妈妈能做的也有限。
“妈妈……”
余田生深吸一口气。
他最近咳嗽严重,医生说是已经在肺炎边上,这一吸气就又咳起来。
“小鱼你快别说了,”罗妈妈心疼地给他拍背,叹气道,“我没有不同意,我的意思是,我把他交给你,交给你奶奶,这么做其实有我的私心。”
“就像你说的,他还小,就算在这住个十天半月,回去之后又会怎样,我说不准,也没办法保证我一双眼睛全在他身上……小鱼啊,你是在救他,罗妈妈知道,所以……”
罗妈妈说着往后退开一点,对着余田生就要弯腰鞠躬。
余田生反应还算快,下意识双手去扶罗妈妈,却把输液架扯得倒下来不偏不倚砸自己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啊。”他龇牙。
罗妈妈吓得手忙脚乱把杆子拿开,连连抱歉:“对不起对不起,砸痛了吧,罗妈妈就是想……”
余田生苦笑不已:“您给我鞠躬不是折我寿吗?前前天一个辈分比我大的孩子也给我磕头,我这……罗妈妈,说真的,您只需要支持我,别的等过阵子您看效果再说。”
“那好,”罗妈妈终于放弃客套,双手握住余田生的手,郑重道,“小家伙以后就拜托你了。哦对了,我已经跟他聊过,他呢心里有话也不会说,但我感觉他应该挺喜欢你的。”
余田生搓耳朵,咧咧嘴:“喜欢可能谈不上。但我比他大,他怎么样都行,我不跟他计较。”
罗妈妈对余田生特别满意,点点头挥挥手,走了。
余田生去输液室拔了针,先去隔壁看赵小海。
小家伙烧还没完全退下去,他妈正给他给他擦身体,余田生又默默打了一壶热水来,顺便把小衣服也洗好晾起来。
忙完回到谢寄房间,余田生跟他说了罗妈妈的意思,谢寄抿着嘴没什么表示,过一会儿大概真不想听,开始翻那本《故事会》。
“你喜欢看书正好,”余田生换了个话题,“我有很多书,有些是以前读书时留下的,有些是别人送的,反正都留着了。以后就都是你的。”
“我不要。”谢寄眼皮都没抬,“看不了。”
余田生顿了一下,琢磨小鬼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就有些心疼。
他这个年纪,又一直在福利院,估计确实没人教他识字,看书是有点困难。
但他也不像不会啊,翻故事会还那么认真。
“没事,书都给你,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放着……”
手机突然响了,余田生闭嘴,从口袋里掏出破手机,以为是奶奶,结果一看号码就愣住了。
来电没有名字,是因为余田生早把他删了,但号码还记得。再说他从没想过这个人还敢打电话给他。
他把电话按断,陈光明又打过来,如此几次,余田生只好拿着手机走出病房,有气无力地接起来。
“……我知道是你,别打了,以后也别给我打,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陈光明却在那头笑着说:“还生气呢?之前是哥不对,给你一点心意你也不拿走,我就想着哪天回老家直接去看你……新年好啊小鱼,年后你有什么打算……”
余田生蹲到地上闷闷地咳嗽,陈光明这无事发生的态度让他既恶心,又有点难过,毕竟他那时候真把他当大哥。
“……我怎么打算是我的事,你也别来找我。陈光明,我这人脾气好,但不是没脾气,兔子急了还咬人,知道吗?”
说完,余田生直接把电话挂断,实在太生气,握着手机的手都有点发抖。
他不是说狠话,陈光明真敢来找他,他肯定要把他打得爹妈都不认识。
操!他狠狠地骂。
听到身后不轻不重的啧了一声,余田生打了个激灵,扭头竟然看到谢寄扶着门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霍地起身,走回来要扶谢寄,却被小鬼嫌弃地躲开了,他只好虚张着手,好脾气地哄着:“怎么下来了?医生让你最好卧床……要上洗手间吗?我抱你……”
“不用,”谢寄冷淡拒绝,“我怕被咬。”
余田生脸迅速烧起来,他难得说一次狠话,就好死不死给这小鬼听到,他要是信了,自己还不定成了什么形象。
怪只怪陈光明那个混蛋。
“一个同事,”余田生讪讪地解释,“就我年前突然回来还是因为他,那人想害我还装好人,所以他打电话来我真的已经很好脾气了。不过小鬼,我不会随便咬人还是打人……”
谢寄眯了眯眼睛,冷清道:“跟我又没关系。”
“不是你怕被咬吗?我这不是……”
谢寄眼神从余田生脸上一扫而过,自己往病床那边走,过一会儿才说:“你又不是狗。”
余田生张着手小心护着,心想我不是狗,但你是真小狗,随时竖着一身毛,凶得让人恨不得一把揪过来打一屁股。
因为赵麻子赶不回来,余田生跟奶奶申请了晚上留在医院帮忙,奶奶尽管心里有疙瘩,到底也没说什么。
二十出头的余田生,第一次有了给人当父亲的实感。
确实是像父亲,尤其他还要在两个病房间穿梭,看看这个陪陪那个,就连赵小海他妈也开玩笑让他干脆给赵小海当干爹。
先不说年龄,他要是给赵小海当了干爹,那他跟赵小荷不也乱了辈分?以后赵小荷叫他什么?干叔叔吗?
余田生不敢接话,赶紧逃回隔壁房间,谢寄听他自嘲地说完,竟也难得地笑了,问他笑什么,他又把眼睛一闭,装睡。
隔天一早,赵麻子终于回来了,才进病房就被老婆揪着耳朵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活该头婚老婆一死那么多年都没人嫁他,又说再晚点他们见面就只能是民政局。
赵麻子平时嘴巴特别能说能骂,在这二婚老婆面前却成了缩头乌龟,躲到余田生身后求他帮忙拦着点。
余田生懒得掺合他们家的事,借口买早餐就溜了,回来路过急诊大厅,正赶上不知道什么人被轮车推去抢救,几个家属跟在后面哭哭啼啼。
回到病房,谢寄已经醒了,余田生把早餐拿出来摆到小条桌上让他自己吃,一边说起刚才看到的,感慨道:“应该是摔了,才下过雪,听医生说每年冬天看摔伤的特别多。”
谢寄慢条斯理地喝着粥,闻言抬起眼皮,问余田生:“罗妈妈说你也摔断过腿?”
余田生一怔,笑道:“嗯,摔过。你没看出来吧?但我是从高处摔下来,骨头断了做手术接起来的,现在已经没事了。”
谢寄又把眼皮盖下去,小口小口吃着,过一会儿幽幽道:“谢谢。”
余田生简直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小鬼,他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了,这句谢谢怕是他唯一一次对他说的好话。
至于他谢什么,余田生飞快反应过来,也许是谢他那天忍着腿痛把他送来医院,也许是谢他……
总之小鬼这句谢谢,把余田生连日来的纠结郁闷全给消解了,也不再客气,从谢寄吃不完的早餐里拿了个包子啃着。
一个包子还没吃完,病房门被推开了,屋里两人同时看过去,就见护士领着一个矮瘦男人走了进来。
护士先跟谢寄打招呼:“你吃你的,吃完接针。”
那男人去收隔壁床上的东西,大爷的衣服还有床底下的水盆,东西没多少,但他收着收着突然哭起来。
“……我就说别回去别回去,就不听,家里那点东西烂了就烂了,能值几个钱,这下好了,菜没收回来,人也回不来了,我没爸爸孩子没爷爷了……”
余田生早就从椅子上起来,给男人腾出位置,听到这里不由得往前挪了两步。
其实那是下意识的动作,虽然他也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希望挡着谢寄,不让他看到听到。
但这却是徒劳,男人抱着大爷的衣服趴在床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就不听话,不是还要看你孙子长大娶老婆,怎么就不知道惜命呢,还偷偷抽烟喝酒……”
护士听得不忍,走上来拉男人,哽着嗓子劝他:“老爷子走得快,没受什么罪,他生病你们做后人的也给他看了,尽力了……”
“但我爸还年轻啊,才六十多,过两年他七十了我还准备给他办酒……我爸不给我机会……”
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拿上东西跟护士往外走,余田生突然想起来,飞快拉开抽屉拿出他之前买的那包烟,追到门口喊住男人。
“大哥……”
男人回头,满脸泪地看他。
余田生走上去,把手里的烟塞进他手里,心情无比沉重,说:“我前几天答应大爷给他买烟,但买了他一直没回来,只能麻烦你帮我带回去……大哥,节哀。”
男人倒是没推辞,愣了一下后又嗷地哭起来,冲余田生鞠了一躬,边哭诉他爸人缘好边走了。
余田生在门口站着,隔壁赵麻子过来八卦,说老爷子是心梗一下就过去了,送医院就是走个过场,他听完心情越发沉重,来不及说什么,就突然听到门里呕吐的声音,头皮一麻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