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惊掉了睿武帝手中的杯盏,茶水洒在桌案上,倒映着摇摇欲坠的主祭台。兽王推开身边众人,在主祭台倒塌前一刻,腾空跃下。
肃杀的气氛瞬间侵蚀了薄薄春意,一名身材高大的玄衣男子从坍塌的祭台后跃起,稳稳地落在了祭台后方的图腾柱上,来者正是冥王北苍。
北苍凛冽的剑眉紧紧锁着,睥睨着下方可笑的一切,“老狐狸,这关系到你兽族未来十年气运的祭台也不过如此,禁不住我一掌。现在祭台真倒了,你是自己一死了之,还是我亲自动手?”
兽王仰视着北苍,道:“阁下何人?本王与你素不相识,何以毁我兽族惊蛰礼?”
“冥王北苍。”兽王听到这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后,旋即命宫人掐灭了阖宫各处的长明焰。
叶长宁听到冥王二字,瞬间抬头望向了北苍,与北苍恰好四目相对,四溢的杀气中,二人从彼此同样英气的眉眼里,竟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温暖。
“藏得还挺深,难怪我搜寻多年未果。”说罢,北苍隔空祭出一掌,祭台再次塌陷,一座墓穴赫然出现。墓穴正中央躺着的正是十七的肉身,周围还有百余具修士打扮的孩童的尸身。叶长宁敏锐地发现,其中有一些孩童,正是那日在瀚水城净空寺通往内室的长廊两侧站着的孩童,看来兽王和雪空国师的勾当并非单纯偷地脉镇石,攻打宁州那么简单。
兽王无意再伪装,掩在广袖下的手正在悄无声息调动全身内力,蓄积真气,在一跃而起的瞬间,掌风化作利刃刺向北苍。北苍旋即跃起,在半空中正面迎击兽王的掌风。
开灵后的幽冥内力霸道,更何况是冥王。掌风相遇的一瞬,祭台的残垣断壁化为飞石,观礼台上带地界各族纷纷腾身躲避。兽王不敌,直接向后飞出。落地的一瞬,一枚燕尾镖飞出,重重地扎在了他的右眼上。
鲜血糊住了兽王的视线,他凭直觉向着燕尾镖飞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内力,狠戾地扔出一记飞刀。北苍用袍袖卷起飞石,拦截兽王的飞刀。飞刀一分为二,刀柄连着半节残刃掉落在地,另外半节利刃依然延着原来的方向飞出,刺进了阿拙腰间。腰间的一点疼痛迅速蔓延开来,阿拙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后飞出,撞在了虫族观礼台的下的石阶上。
北苍与兽王交手数个回合后,兽王不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勉强看清四周,正欲逃离,北苍袍袖卷起的罡风和飞石迎面袭来,拦住了去路。兽王以真气筑墙,向前推出,飞石夹杂在罡风与真气之间,瞬间化为灰尘。两股气流相撞,北苍后退几步,腾身站定,兽王飞身摔倒在地,胸口一阵闷痛,吐出一口鲜血。
兽王此刻已然是强弩之末,北苍走到兽王面前,俯身紧紧卡住兽王的喉咙,兽王翻动的眼珠死死盯住北苍,喉间滚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幽冥……”
“是啊,刚刚让你见识到了你多年求而不得的幽冥内力,你做鬼都别想得到。”北苍指节收紧,伴随着骨头粉碎的声音,兽王呛了几口鲜血,两手捂住喉咙,五官扭曲,片刻后双手垂下。
九曜山脉的风吹落了玄曜宫的帷幔,红色的帷幔盖在兽王的尸身上,如同尸布一般。
北苍腾空跃至墓穴上方,伸出双手,屈指成爪,墓穴中百余具孩童的尸身连同十七的尸身一起悬空而起。宁州地脉镇石从十七肉身中分离而出,而后每个孩童尸体中都分离出了与宁州地脉镇石相似的东西。
北苍将所有从尸体中分离出的东西尽数吸收后,用强大的真气筑了一道屏障,而后离开。碍于屏障阻挡,在场众人任谁都无法追击北苍。
一炷香的时间,屏障消失,孩童的尸体化为一片齑粉,十七的残魂在身体即将化为齑粉时,魂归肉身。
孤魂在外飘荡八年,终于找到了身体。十七仰头看着太阳,张开双臂,放任阳光穿过毛孔,钻进自己的皮肤,油尽灯枯之前,能再次感受春日暖阳,老天也算待自己不薄了。
十七喘着粗气,走到叶长宁面前,轰然倒下。叶长宁许久未曾搭理十七,此刻却本能地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十七。
“长宁,我终于可以去投胎了,下辈子我们还一起喝酒吃肉,好不好?”十七说完,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罢了,下辈子还是不要遇见了。我怕我会……”
十七话未说完,意识就已逐渐模糊,他听不清,只感觉到似是豆大的雨水一颗一颗缓缓滴落在自己的脸上,有人正抱着自己在晃悠,是熟悉的感觉,就像那年夏天躺在不染峰中叶长宁搭的那个吊床上一般惬意,十七安逸地闭上了眼睛。
直至夕阳横斜,叶长宁才缓缓放开双手,十七也和那群孩童一样,化为了齑粉。叶长宁兜起袍摆蹲下,将齑粉一抔一抔放入袍摆中。一阵风不合时宜地刮过,透着倒春的寒意,吹散了袍摆中兜着的齑粉,十七就这样随着玄曜宫的尘埃一起,飘到了九曜山间。叶长宁将手中仅剩的一抔齑粉攥紧,放入了腰间的荷包中。荷包上的流苏与腰间的破剑缠到了一起,破剑的红宝石旁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一枚黄色的宝石。
众人散去,只剩叶长宁和晏轻羽,一只木鸟迎着橘色的余晖,飞到了叶长宁手中。
叶长宁看完木鸟腹中信件后,望向了空荡荡的应天皇族观礼台。睿武帝在皇室颜面和应天城之间,选择了后者,宁州叶氏沉冤得雪,宁州军不再是叛军,他们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堂堂正正的回乡见父母妻儿了。
而此时,叶长宁却并没有了却心结的快意。一切看似结束,可又好像只是刚刚开始,但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却是叶长宁无法预知的,迷茫的感觉如漆黑的无底洞一般,吞噬着叶长宁。
“别怕,前面纵是无尽深渊,我也会托住你,让你跃过去。”晏轻羽摸了摸叶长宁的头,看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晏轻羽知道后面还会有更难过的关等着叶长宁。叶长宁握住了晏轻羽的手,像是在无底洞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藤蔓。
晏轻羽道:“去一趟宁回镇吧,今天你以宁州军相挟,虽然睿武帝做出的让步,但同时也暴露了如今宁州军的实力。有这样一支军队,能绕开所有驻军,悄无声息地驻扎在应天城附近,纵然有你担保,但身为帝王,睿武帝怕是会寝食难安。”
“正有此意,就算宁州军诚心效忠,睿武帝怕是也不敢用,该为他们再想一条出路了。”叶长宁说话间,看见远处的一枚带血的燕尾镖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昨日那名小宫娥果然就是阿拙。此前一片混乱,竟未注意到阿拙受伤后去往了何处。
阿拙躺在榻上,半睁着眼,意识尚且模糊,朦胧间看见了窗边的花,整洁的房间,还有眼前的人……朽明。
阿拙瞬间清醒,当即起身,腰间的伤口霎时撕裂,剧烈的痛感又将她死死摁回了榻上。
朽明听到动静,倏地来到榻前,“阿拙姑娘,你都昏睡了三天三夜了,总算醒了。”
阿拙捂住腰间伤口,伤口处用纱布整齐地包扎过,身上的衣服也都换过了,只是衣袖有些长,不对这貌似是件男子的衣服,“你!等我能动了,定要剜了你的眼睛!”
朽明忙不迭解释:“阿拙姑娘误会了,你的伤口是我去空草峰请慧明姑姑过来包扎的,慧明姑姑眼睛看不见,嘴巴也不能说话,定是不会对外透露的。衣服也是慧明姑姑换的,当时情况紧急,找不到女子衣物,就只好委屈阿拙姑娘暂时穿在下的,都是浆洗干净的。阿拙姑娘若是嫌弃,在下这就下山去买新的。”
阿拙将衣袖挽了挽,身上的衣服虽谈不上新,但浆洗得确实干净,袖摆挥动间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甚是好闻,阿拙偷偷将袖子放在鼻尖深深地嗅了嗅。
小动作貌似被朽明发现,阿拙瞬间放下了手,别过头道:“嫌弃!看你这穷酸样儿,新的就不用买了。”
别过头的一瞬,阿拙发现脖颈下的枕头上也是淡淡的檀香,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她也说不上来的味道,但这味道让人觉得很踏实,不自觉地想靠近。
“这里是哪?”阿拙又问。
“是在下的房间。”朽明说完,担心阿拙误会,指着隔壁叶长宁曾住过的空房说:“我住在隔壁,绝没有和姑娘同住一室,刚刚在房间,是想看看姑娘醒了没。”
“我是问这、里、是、哪?”阿拙又一字一顿重复。
朽明恍然大悟,“这里是止水学宫的不染峰,姑娘放心,师傅平日都不在,这里就在下一个人,没人会发现你的,很安全。”
阿拙看着眼前有些呆笨的朽明,内心暗笑,真是块木头,自己又何曾怕过危险?谁又会在意自己安不安全?只是这不染峰……“止水学宫不染峰?师傅?你是尘然的徒弟?”阿拙的语气似是想确认,又是像早已知晓。
朽明觉得意外,道:“正是,姑娘可是师傅的旧识?”
阿拙冷冷道:“不是,我从来都不认识他。”
朽明似是想起什么,从衣襟中掏出一条有些旧的发带,双手递到阿拙面前,“阿拙姑娘,上回你匆匆离开,发带遗落了。”
阿拙斜眼看了下朽明手心里折叠整齐的发带,道:“没用了,扔掉吧。”
“好的。”朽明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将发带又放回衣襟中。
“我是叫你扔掉,不是叫你放好。”阿拙说。
朽明摸一摸自己的衣襟,憨笑道:“在下出去就扔……出去就扔……”
适才伤口撕裂的那阵剧痛渐渐过去,阿拙缓缓挪了挪身子,道:“我这伤还需要养多久才能好?”
“慧明姑姑交待至少得两个月。”朽明说完,有些心虚,其实慧明姑姑比划的是一个月,但他知道阿拙伤好后就又会离开。朽明平生极少撒谎,即使撒谎也会因为笨嘴拙舌,当场被戳穿,可此时不知为何,谎话竟张嘴就来。
“你那日也在玄曜宫?”阿拙突然警觉道。
朽明道:“我是跟着虫族乔装混进去的,想看看能不能遇到平戎的国师。”
阿拙叹了口气道:“每次遇到你都受伤,真是倒霉,你可真是我的灾星。”
这话并不中听,朽明却抑制不住嘴角上扬,道:“每次都能帮上姑娘,是在下的福气,姑娘是在下的福星。”
福星?阿拙内心苦笑,有些事朽明若是知道了,还会认为自己是福星吗?阿拙欲言又止,她有些贪念眼下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