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这扇门,但不是在苜蓿草家系公馆内。
红色大门,上面的花纹不属于任何家系……不,属于的,属于已经消失的灯蛾家系。
匹诺康尼曾有七大家系,树、草、花、鸟、兽、果、虫,后来,果实在家系之间的斗争中被草木分食,而蝴蝶不堪斗争,想要飞离匹诺康尼,却在振翅的那一刹那不知遇到了什么,无人生还。
最终,只有他们铸造的窗棂上的花纹,铭刻着,这里曾有一群蝴蝶折翼。
但是这扇门,应该出现在白日梦酒店深处,关押一群不服管教的前家族成员现惊梦剧团。
总之,绝无可能出现在苜蓿草家系公馆内。
尤利安盯着那扇门,有些犹豫。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在短短一天之内,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匹诺康尼,就陌生到让他都快不认识了。
这也是幻境吗?
不,不对,他并没有感受到与自己同源的力量……这不是本体给他的又一场恶作剧。
两边一片狼藉,身后更是没有退路可言,只有红色的大门发着微光,邀请人进去一探究竟。
如果旁边没有人,尤利安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但旁边还站着一位只能算是“认识”的纯美骑士,他被接二连三打击地摇摇欲坠的虚荣心又晃悠悠地支棱起来了,面无表情强作镇定,仿佛一切尚在掌握,不必惊慌。
“看来,这是公馆的主人在邀请我们了。”他语气平稳,略带笑意,好似游刃有余,“银枝先生,我们走吧。”
也没有别的路了。
两个命途行者,虽说比不得令使级别的强者,但在一个小小的公馆内,自保还是没问题的,遇到危险大不了把整个公馆都炸了——然后罪加一等,化身银河通缉犯。
相比他的表面镇定,银枝倒是坦然多了,大概是在银河间旅行多年,不论遇到多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能稳住情绪。
门后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尤利安刚走近它,门就自己开了,好似一只蹲守囚鸟的巨蟒,猎物尚未坠下,就已迫不及待张开血淋淋的巨口。
出乎意料,门后并没有什么怪物,也没有什么埋伏,有的只是一个摆满调酒材料的吧台,和一台黑色的留声机。
暖色灯光十分温馨,照得玻璃瓶中的酒液晶莹剔透,光彩夺目。
见他们迟迟未动,胡桃色地板主动蔓延到他们脚下,大门眨眼间跑到他们身后,砰得一声关上。
演都不演了。
尤利安回头,大门已消失不见,四周也是光秃秃的墙壁,没有出路。
折腾这么一番功夫,似乎只是为了把他们引到吧台这里。
它有什么特别的吗?
尤利安看向吧台,跟外面酒店大堂的一模一样,除了没有调酒师,瓶瓶罐罐被堆在展架上,玻璃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等等。
他眯起眼睛。
那些剔透的酒液中,好像有些奇怪的花纹……再睁眼又不见了,是他的错觉吗?
“银枝先生,”他犹豫地开口,“你……”
留声机开始播放音乐,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他未说的话。
“捉住一群坏孩子,关进冰冷小笼子……”
尖锐的童声直刺耳膜,像是哪个熊孩子在扯着嗓子喊,背景音乐里仔细听,还能听到一段嘻嘻怪笑声,杂乱的拍手声压在每一个音节后,听得人生理不适。
“自家人吃自家人,一家只剩六口人……”
童谣唱到这里,尤利安明白它在唱什么了——唱的是匹诺康尼的历史。
被同谐庇佑的家族,现如今手拉手相亲相爱,也改变不了曾经互相蚕食的历史。
他紧张地看了眼银枝,发现他的表情只是困惑,尚未解读出这一段童谣的隐喻,肃着脸,慌忙上前,想要止住这一段童谣。
这么不堪的历史,怎么能被外人得知。
从门口到留声机看上去只有几步路,尤利安却越走越长,他一时急得想跑起来,可不管他走多远,留声机还是在他身前那个位置,悠哉悠哉放着童谣。
“蝴蝶独自飞出家,撞上一群大螽斯。”
发现无法接近留声机,尤利安停下脚步,左顾右盼。
他在找镜面,通过倒影,他应该能将另一个自己扯出来……不对,他好像不能,他身为镜像从镜子里跑出来已经是另类,镜中无法再存在一个他……他在想什么!
尤利安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头,他现在脑子很乱,乱得他有些烦,特别是耳边噪音还不停,又尖又细,鬼哭狼嚎的,吵得他不安生。
“闭嘴!”他烦躁地大吼,童谣并没有因为他的不耐烦而终止,于是他一边又一边拔高声调,试图将留声机的声音盖过。
“闭嘴闭嘴闭嘴!!!”
“……大家千万别睡醒,忘掉那些苦日子。”
童谣停了。
背景音乐也消失了,尖锐的笑声也随之离去,可尤利安总觉得,那些声音还在他脑子里,像是雨夜到访的不速之客般,一遍遍敲着禁闭的大门。
但是童谣停了。
……结束了吗。
尤利安恍惚地抬头,看见一滴冷汗从自己额头砸下,砸到地上,形成一片水洼,水面倒映出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脸上布满裂痕,裂痕中是一只只猩红的眼睛,随着自己的抬头一同望向水中。
……他不是抬头了吗,为什么看见的,会是水洼中的自己。
他茫然地举起手,摸向自己的脸,可手指触碰到面部皮肤,反而是脸上传来奇怪的湿润触感,微微按压,挤出液体,液体中还有圆鼓鼓充满弹性的物体……他有些渴了。
尤利安双手用力扣在自己脸上,像划开一颗成熟到腐烂的果子般,将面上一层薄膜扯破,张开嘴,从黑暗中破壳而出,大口大口吮吸着甜蜜的汁水。
“尤利安先生?尤利安?您没事吧?”
他的脑袋重重砸在吧台上,振动连带着一排酒水从高脚杯中飞溅。
好痛!
尤利安双手捂住脑门,不用看,他都能想到那里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
但在此刻,他反而感激起了这份疼痛,至少它让他快速从惊悚的欢愉中抽身,恢复清醒。
“我这是……怎么了?”他直愣愣地发问。
红发骑士给他递了条手帕,担忧地看着他:“您方才在喝下苏乐达调饮后好像是喝醉了,不停喃喃自语——抱歉,没能及时发现您的异样,身为骑士,却连同伴的异样都没能发现,这是我的失职。”
“……我喝酒了?”尤利安这才发现,自己面前摆着一个高脚杯,里面盛满红色液体,边上还点缀着一片新鲜薄荷叶,闻上去十分清新。
他喝酒了?他为什么会喝酒?他在喝的,原来是酒吗?
尤利安茫然地环视,发现自己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周围空荡荡的,除了银枝,也没有其他人。
他问道:“留声机哪里去了?”
“抱歉,这里并没有什么留声机。”银枝回答着他,担忧仍未从眼中消散。
“您看上去状态非常不好,不妨留下来休息,接下来的拜访,还是让我一个人进行吧。”
“我刚刚在喃喃自语?我在说什么?”尤利安完全听银枝后半段话,抓着他覆着盔甲的手臂,慌忙问道。
银枝也面露迟疑:“很抱歉,我并未听清您在说什么,只能判断出大概是在唱歌,旋律是这样的。”
他哼唱出一段小调,虽然有些走调——可能是尤利安自己的缘故——但大致还是与尤利安方才听到的童谣吻合。
那段童谣,是他自己唱出来的吗?
尤利安怔怔地松开手,迟到许久的冷静,好像在兜兜转转跑了一圈后,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他和银枝跟着女侍者走入这个房间中,侍者说会客室还有人,希望他们稍作等候,为他们调了两杯酒,便匆匆告退,说等到上一位客人离开,会客室空出来后,再来通知他们。
自己坐下,选了枫糖浆和苏乐达混合的调饮,又往上面加了半杯白兰地,入口感觉又甜又辣,差点没吐出去,艰难咽下后神志开始不清——他喝醉了。
他喝醉了。
原来如此,他喝醉了,方才听到看到的,只是醉酒后的幻觉。
银枝忧心地望着尤利安,他看起来状态实在不好,面色惨白,一头冷汗,神情恍惚……说难听点,像是犯了轻度的惊厥。
于是,他重申了一遍:“您不妨好好休息一下,我会独自去说服奥帝先生,改变他的想法。”
“……谢谢你的好意,”尤利安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状态尚好,“但我还是无颜让你独自为家族解决问题,请允许我同你一同前去,接受奥帝先生的拷问。”
“可在此之前,可否请你给予我一个答案,纯美骑士在银河间独行许久,见识广博,或许我迟迟不解的问题,能在你这里得到答复。”
银枝颔首:“乐意至极。”
“我发现自己这一段时间时常陷入幻觉——在未饮酒的状态下,说实话,我并非酒鬼,也是因为饮酒经验甚少,才会不慎选择白兰地——抱歉,扯得有些远了。”
“没关系,我理解您的为难。”
“谢谢,你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绅士,不愧是纯美一道的命途行者,您高贵的心灵与您的面容一样,皆是美的具象。”尤利安眼中浮现出一丝感激,继续道:“总之,我近来时常陷入幻觉,可是又找不到病因,我很确定自己身体健康……您能为我解惑吗?”
银枝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抱歉,我也没有过多的头绪,但太久没有休息的人,大脑会向身体发出警告,让他神情恍惚,或许您也是如此。”
“……太累了吗?”尤利安垂下头,喃喃自语道,“对,太累了,我只是太累了。”
他只是太久没有休息,才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想通这一点,尤利安打起精神,笑道:“感谢您的解惑,在忙完这最后一段时间后,想必我就能休息一段时间了——侍者小姐在向我们招手了,我们走吧。”
阴影中,智械女士在向他们招手,铜黄色的手臂在暖色灯光下明明灭灭,亮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