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豫那里的半个神格飘飘荡荡落到了宣钰身上，鳞片尽数褪去，露出了少年那清秀俊逸是脸。

他抬手接住半缕断线，上面依稀有先生的气息。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好像先生没有做过任何错误的选择，又好像他就是先生，正要去做一些选择，去承担那该死的责任。

“玄武做的很好。”陛下冷不丁开口。

宣钰在陛下这句轻飘飘的话里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握紧了那蛛丝一样的线：“有陛下这句话，也不枉先生所为。”

“宣钰。”陛下停了一下，“你既已接任玄武，日后朕便直接称你神职。玄武一职牵涉诸多，你之后大概要劳累些。”

宣钰微微笑了一下：“不过都是先生做过的些事罢了，不算劳累。”

“鬼市刚从混乱中出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朕和小纨便不多逗留，若要要事立即传讯，朕会派人来助。”

宣钰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陛下便开了缩地千里先行离开了。

白纨落后他一步，看着宣钰兀自出神的样子：“在想什么？”

“想先生。”

他说着将握了很久的线松开，盯着它缓缓飞起又落下，最后和其他的线一样落在地上。

“刚刚陛下说有要事随时上报，他可以派人相助？”

“陵山之中有不少小妖受一方山水庇护而生，归顺陛下，可以帮忙。”

宣钰又点了点头：“所以我就在想，当时鬼市破了个大洞，先生连青龙主都求助了，为什么不求助陛下……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把这些都担下？”

“当时鬼市中众鬼都已经抓回，只是不服管教。这不属于除玄武以外任何人的责任，只是份内之事。”

玄豫又是个犟脾气，有事习惯自己一个人承担，自己实在担不下去了才会找人帮忙，份内之事，他是不会求助的。

“宣先生不必像他那样。”

宣钰听着“先生”那两个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被人信任，被人尊敬的感觉。他大概能明白玄豫的做法了。

他不想破坏别人对他的信任。

仅此而已，他就可以豁出一切。

宣钰眼眸微动，长长的眼睫轻轻眨了一下，他弯下腰，深深地向白纨行了一礼。

“先生，”白纨伸手将他扶起，神色如常，“不必如此。先生的道，终归是靠自己悟的，与我无关，先生不必谢我。”

宣钰就势起身，笑了笑：“那就提前谢着，说不准日后用得着。梦官大人现在打算去哪儿？”

“你怎知我不是随陛下回陵山呢？”白纨垂着眼皮，又取出那扇子，一开一合地把玩着，随口反问。

“我就随便问问，今日一事过了，你我也算认识了，认识了就是朋友了，关心关心，送送朋友也是应该的。”

宣钰笑得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白纨看着他这样倒是想起了另一个这样的人。于是收了扇子，开了缩地千里。

“不去哪里，去人间转转。”

宣钰原先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未料到他却应了，一时恍惚，想说的话还未出口，人却已经走了。

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出了会儿神。

“人间，有什么好逛的，不也是七灾八难，七情六欲？”

白纨从缩地千里中出来，落在了人间的一条小巷子里，他稍稍将妖纹隐去，往巷子里一家小酒馆的后门走去。

他轻轻敲了敲门，小酒馆的木门应声而开，一个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抬眼见是白纨就站直了身，陡然精神了。

“咳咳，白公子好！”

“十五，又在后厨打了个盹？”白纨罕见地露出了笑意，“被你家老板发现可得紧着你的皮。”

十五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帮大厨子准备了些晚上的小食，有些累着了……公子再帮我瞒这一次。”

“下不例外。”白纨说着穿过后厨往前厅大堂走，“你家老板呢？”

“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是这样的，十天有九天半不着店，剩下半天是查账。”

白纨想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那他大概在哪儿？”

“在家吧？老板虽然不太着店，还是比较着家的。就天天受着他那鹦鹉，也不知为个什么……”

十五说着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是什么绝世鹦鹉，能比得过楼里唱曲儿的？”

白纨听他话语，神色有些暗淡，随口应付了十五一声，便去那老板家了。

到了门口，一向有礼的白妖主也不敲门，推门直接走了进去，一进屋就碰到一团毛球向自己飞来。他侧身，稍稍躲了一下。那毛团反应速度颇快，立刻刹住，转身歪头看着他。

“凤凰，好久不见。”

“谁要见你！”名叫凤凰的粉毛鹦鹉人模人样地吼了起来，“每每你一来就要拉着云青梧出去鬼混！两个人喝成死鬼样再回来！留我一只鸟可怜兮兮惨惨戚戚地守空房！你说说，这是人事吗？”

小鹦鹉作势还要哭，白纨冷不丁开口打断它：“我们又不是人。”

小鹦鹉技能发动失败。

它焉巴巴地飞回院中那棵大梧桐的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白纨，表达它的不满。

白纨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随意地坐在那棵梧桐下的石桌边，敲了敲桌沿。

“云青梧人呢？”

“出去了，说是备药。”

“备药？他又备什么药？”白纨反应有些大地抬起头看着凤凰。

“这谁知道他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说不定就是用来药你的！还不快跑？”

白纨“哦”了一声，凌空抽出书册开始办公。

耳边虽有凤凰聒噪，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算极大的清闲了。对于他来说，人间从不只是情感和灾厄、命运的堆砌，是他难得的清闲自在。

天上人给了他窥探凡人命格的权利，又将书写凡人命运的职责交给了他，这代表他必须按他看到的一切如实书写。一个人若是死了，那他再怎么满意这个人，他依旧会在未来按照白纨窥探的记载的命运死去。

依陛下所说，他不能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能主宰凡人命运，他只是比所有人先看到未来，然后将它写下。

时刻警惕，才不会被天上人怀疑，然后加以天罚。

他开始觉得这挺没意思，如果只能看见，却没有办法改变，那看见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好像他看见了一个喜欢的东西，却不能碰到他，这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他发现这确实没什么意思，可是世上有那么多的凡人，还有那么多没有人知道就悄无声息死了的人，那谁来证明他们存在过呢？谁来证明所有的这些凡人都是真实存在的呢？

那也就只有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了。

于是他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偌大的人间，这其中所有的欢乐痛苦，对他来说，比这四方中任何一处地方都更真实。

他写着写着，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收起书册，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就是此间的主人，青龙主，云青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