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高梦图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地,发出了轰地一记闷响。
高小凤吓了一跳,他虽然还是很瘦,但体格大了一些,高小凤一个人拉不起来,于是哐哐拍了拍张冰的铁门好几下,叫道:“张冰!张冰!别睡了!!快出来帮我!!”
张冰睡眼朦胧,大梦初醒地看着高小凤:“怎么了......”
“小图他晕倒了,你帮我弄他上三轮车,我要带他去医院!!”
张冰疑惑地看了一眼屋里倒地的人,顿时醒神了,对高小凤道:“还坐什么三轮车,我去问‘领导’借台车,你在这等我!!”
他说完先把高梦图搬上床去,急急忙忙又跑出了巷口,十分钟后,汽车鸣笛声响彻铜巷,张冰下车,高小凤借力将他放在张冰背上,三人火急火燎地赶去医院。
......
半个小时后,高梦图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声音嘶哑干枯,眼睛却湿湿的。
第一句话是。
“我......我叫高......高梦图......”
高小凤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六年前,十七岁满身是伤的少年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重叠了起来,交织出朦胧盘根虬结的回忆,她一个喉头酸涩,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我是高小凤......你还记得我吗小图......”高小凤双手虚虚地搭在床沿上,无措慌张地看着他,又摸了摸他的脸,“你难受不?”
高梦图看了她好半晌,才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眉头却是绷得紧紧的,声音软弱无力:“我记......得你......小凤
姐......”
“我......我也记得你......高梦图,你是高梦图......”高小凤胡言乱语了起来,“你是高梦图啊......”
高梦图又道:“小凤姐......我看不见你了。”
-
时隔六年,高梦图又坐上了轮椅。
他被高小凤和张冰送了回来,坐在车上的时候,高小凤看着诊断单泪流满面。
白纸黑字的单据上只有潦草两行字。
诊断结果:脑部损伤额叶扩大,压逼视网神经、耳神经,出现暂时性失明失聪症状,具体情况请入院治疗,再做进一步结果检验。
张冰看了后视镜一眼,沉默不语。
到家之后,高梦图双拳握紧,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冰和高小凤在门外说了几句,偶尔往屋里瞥一眼,眼神里都是无助的失神和无能为力的落寞。
“小凤姐......你在哪里......”高梦图低声唤了她一句。
高小凤闻声而来,走到他旁边握住他的手,“我在这你别慌......”
高梦图似乎松了口气,“我是回家了吗?是的话,你摁两下我手指头。”
手指头被摁了两下。
“好......那就好,”高梦图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在转,他茫然道,“我害怕......”
“别怕别怕,会好起来的......”高小凤抹了把眼泪,虽然他听不到,但她还是说了,“我把家当都卖了,过两天我们就去医院治疗,啊,别怕,小凤姐在......”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顺口说了句:“不要治我......”
张冰在门口闷闷地抽着烟,就那么两分钟,地上就已经有三个烟头了。
星星点点的残光照了进来,门口烟雾缭绕,白蒙蒙的烟四处飘散,充斥在小小乌黑的空间里,一瞬间压抑痛苦笼罩,脱身乏力。
...
晚上,高小凤炒了两个菜端到饭桌上,把白花花的米饭装在碗里,放在他手心上,高梦图接过,愣愣地问了句:“入夜了吗?”
高小凤摁了两下他的指尖。
高梦图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他感觉筷子磕碰在了碗边,他用筷子撩了撩,有菜放在了饭面上,他低头一口一口地吃掉。
吃完饭后,高小凤帮他洗漱,撩起衣摆时,大大小小的疤痕遍布,张牙舞爪地凸了起来,心脏处有一道特别明显,看着有点触目惊心,目不忍睹。
高小凤把毛巾在热水里浸了一圈,扭了个半干,擦拭在他身上,双眼红彤彤的,手上力度却不减,帮他擦完前面的,又擦后面的,因为身形不稳,还趔趄了一下。
高梦图任由她摆弄,热热湿湿的触感遍布全身,呆愣一下,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这么一个字:“......妈?”
手上的毛巾停在了他的肩胛骨,手似乎还微颤了一下。但很快,毛巾从衣服里退出来,动作自如地又给他擦了擦脸。
半夜,高梦图突然惊醒,因为动作幅度大,床板猛地弹跳了一下,连带着阁楼上的女人也醒了,她慌慌张张地爬下楼梯:“怎么了......”
高梦图像是在呓语:“......我不记得了......”
半晌后高梦图像神经错乱一样坐了起来,抱着双膝喃喃自语,看得高小凤一阵心疼,她坐到床边,轻轻环住他:“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没事,啊,没事的,小凤姐在......”
高梦图自然听不见,也看不见,感官消失带给他几乎是灭顶的恐惧,他嘴唇颤抖了一下,说了句话:“我想死......能不能让我去死......”
高小凤用手背抹了抹眼眶的不明液体,把他抱在怀里,声音沙哑:“会好起来的......”
-
隔天,高小凤带着高梦图又跑了一趟医院准备住院,高梦图坐在轮椅上没吭声,表情淡淡的。
侯医生看了一下刚刚拍的片,又用拇指食指同时撑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下,道:“因为颅内损伤压迫视神经,可能会出现暂时性的失明失聪。不想情况严重下去,最好是做开颅手术。”
高梦图左顾右盼,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双手搅着手指有点害怕。
侯医生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高梦图愣了愣,旋即低下了头,表情更怕了。
“做吧......做吧......这样下去哪是办法啊......”高小凤双手放在高梦图肩膀上,哄道,“小图,做吧,我陪着你,我不离开。”
明明他什么都听不见,却还是冲她惨淡地笑了一下:“好。”
侯医生不是脑科专家,只能将高梦图转移到别的科室,但是经过一番检查后,脑科医生黄主任却告知高梦图这种情况不适合做手术。
他的身体经过几次创伤后,器官运转功能变弱,而且患有严重的心脏疾病,开刀风险太大,手术途中很有可能会出现大出血,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高小凤只能在掌心写下‘不能做’这三个字,其余的她也不知道怎么讲给他听。
高梦图神色平平,对这个结果没什么惊讶的,只是道:“好。”
只留下高小凤一人黯然神伤。
她推着高梦图走出医院门口的时候,张冰也来了,张冰朝她挥了挥手,她了然,便又在高梦图掌心写了几个字,高梦图点了点头:“你去吧,我等你。”
其实也就间隔十几米,而且高梦图也听不到,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陷入寂静的十几分钟里,高梦图嫌无聊,顺着栏杆一根一根摸过去,另一只手推着手动圈慢慢前进,高小凤看着他自个在玩,也没拦他,只是也没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张冰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领导’申请,换个新的心脏不贵......”
高小凤摇摇头:“不行,太冒险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
“你不要再说了......”
接下来是一片压抑的哭声。
高梦图转了个弯,打算从终点回到原点,他顺着去时是左手摸铁柱子,回来的时候则是右手。外面天气一定很好,因为他感到很热,如果能看见的话,阳光一定很刺眼。
带点风就更好了。
他心一想,就有风来了。
不过这风不自然,他感受到了疾驰的力量,是人带来的风,简称人来风。
高梦图微微一愣,刚想偏头示意自己感觉到了,下一秒,他的脸被人碰了一下,紧接着手也被抓住了!!
高梦图被他抓得有些失神,慌道:“你......你是谁?!”
紧接着那双手又握住了他的肩膀,似乎在打量他的脸,见察觉出异常,肩膀上的双手不像是抓了,更像是擒住了,因为五指的桎梏像是想要把他的骨骼都拷在手心!!
“你......你先放开我......”高梦图艰难道,“小......小凤姐......小凤姐!!!”
高小凤跟张冰还在说着‘换心脏’的事情,闻声立马看了过去,见有人抓住他,先是愣了愣,才风驰电掣地冲过去,人没到声先夺人:“干什么!!在医院还想非法抢人啊?还有没有人来管管啊?!”
她此声一出,立即引来了路人的侧目旁观,只见擒住高梦图双肩的是个穿着宽大病号服,头上包着网纱,左眼还绑着绷带的少年,他右眼赤红,带着缠绕的血丝,几乎使用了死劲儿箍住高梦图:“梦哥哥......梦哥哥是你吗?我是————!!”
高小凤将他推开,高梦图摸到了熟悉的胳膊肘,立马紧紧抱住,表情惶恐不安,甚至还带着微微的颤意。
高小凤将他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了拍他的头,“别怕别怕,”转头就对着单眼少年怒斥道,“你神经啊!!”
单眼少年看了一眼高小凤,又看了一眼高梦图,不死心地继续叫道:“梦哥哥,我是策策,策策......我是策策你听到了吗?!”
他神情举止都太过奇异,张冰皱了皱眉,也将他拦下:“你哪个科的啊?”张冰觉得他有点精神病。
单眼少年眼里只有高梦图,他越过重重障碍,张望着后面的人,焦急道:“你这些年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你理理我!你不记得我了吗?”
高梦图置若罔闻,仍是紧紧抱着高小凤的手臂,头都不带抬一下的。
“高————!!”
他后面那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两个保安给架住,张冰看了一眼,更加证实了他是精神病的事实。
“别碰我!!我看见了我的朋友!!我要去找他!!”单眼少年奋力挣扎,几乎是整个身体都半吊在空中,声嘶力竭,“放开我......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保安皱了皱眉,劝道:“你哥吩咐我们要好好看着你,你看你,醒没多久就这么激动,对身体不好,对眼睛也不好
啊......”
另一个保安则是抱歉道:“不好意思啊,这孩子身体受了重伤,这才没多久就出来活动了,可能还不怎么清醒......打扰你们了啊......”
“我很清醒!!我认识他!!”单眼少年另一只眼睛蓄满了泪水,哀求地看着高梦图,“梦哥哥......你看我一眼啊......”
高小凤对他满眼鄙视,对张冰道:“我们走。”
张冰嗯了一声,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才跟在高小凤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地离开。
单眼少年张着唇,满脸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