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约好的十日已经快过了一半。
“唐春,今日的粥可真香,还配了两个小菜……”彩之刚走到床边,话便戛然而止,她一愣,望着那空空如也的床铺,奇怪道:“人呢?奇怪……”
彩之将饭菜放在桌上,走过去,掀开被褥找了找。
她一摸被子:“冷的……”
“那么个大活人,还受了伤,会去哪里呢?”
彩之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她脸色一变:“糟了,是不是出事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连忙往外跑:“不好了不好了,唐春不见了,唐春不见了!”
“什么,唐春不见了?”齐岚皱起眉,将手上的书放在桌上。
“听彩之说,不见有一会儿了,连被褥都没了温度。”喜庆回道。
齐岚立马道:“去找。”
“太子殿下别担心,奴才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若是在宫里,很快就能找到。那唐春也真是的,区区一个马奴,竟然还敢乱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可是皇宫,而这是东宫,规矩都不知道了,这回找到他奴才一定好好教教他宫里的规矩……”喜庆小声嘟囔着,脸色不好。
可齐岚在意的并不是什么规矩不规矩,眼下快要到十日之约到最后期限,唐春却不见了,就怕出什么意外。
这宫中想要他消失的人不少,不管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他身上突然背上的担子,都无疑会让人生出些心思。
想着,齐岚当机立断:“孤也去找。”
他刚起身,似想起什么,立马吩咐喜庆道:“你暗中派人去找,不要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尽量不要让父皇母后知道,他们平日就很辛劳,别小题大做。”
“奴才知道。”喜庆连连点头。
平静的东宫顿时掀起波澜,可那紧闭的大门又将波澜关在东宫之内。
“找到了吗?”
“回禀喜庆公公,这边没找到。”
“这边儿也没有……”
“公公,没找到人……”
顶着日头,喜庆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来来往往许多人,可就是没有一个好消息,喜庆纳闷道:“怪了,东宫门口有守卫的呀,守卫没看见那马奴出去,怎么就找不到他了呢,难道他还能遁地跑了不成?”
齐岚见喜庆低头,不知在嘀咕什么,便走过来,问道:“找到人了吗?”
喜庆转头,立马放下手,弯下腰:“回禀殿下,还没找到。太子殿下,那唐春先就逃跑过,被抓住才被打了板子,这回估计是知道时日将近,若赢不了会被责罚,逃出东宫去了。太子殿下放心,奴才等会儿就命人打开东宫大门,将人派出去,奴才就不信找不到那人!”
喜庆咬牙切齿,他对唐春的印象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这样一个低贱的奴才居然让他们尊贵的太子殿下亲自照料,不仅如此,承了太子殿下的恩情居然还敢跑,简直是不知感恩!
喜庆恨得牙痒痒。
齐岚疑惑地看着喜庆,问道:“喜庆,你和唐春有仇?”
“回禀太子殿下,奴才只是觉得那马奴胆大包天,奴才不喜欢那般轻视规矩让太子殿下担心的人。”喜庆如实回答。
齐岚想了想:“嗯……你就在东宫等着,孤自己出去找。”
喜庆拍拍胸脯:“奴才一定跟着太子殿下,为太子殿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啊?殿下不带奴才?”
顿时,喜庆那双眼睛就垂下来了,看上去好不可怜。
齐岚道:“你忘记孤的话了,不能惊扰父皇和母后,你若是带人去找,便又会像在东宫一样,把外头也掀个底朝天。”
齐岚说着目光示意般望了眼四周。
只见那来来往往的人影,哪里有半点低调的意思。
喜庆顺着齐岚的目光看去,看见每间窗户大开,被人进进出出的房间,回过神来一时羞赧:“奴才,奴才……”
“奴才有罪!殿下打奴才吧,奴才绝无怨言!”
齐岚无奈摇头:“罪不至此。你起来吧,在这里看着,若有个风吹草动,你自行解决。”
“风吹草动?”喜庆疑惑的抬起头,但是齐岚此刻的目光已经移开,暗示一般瞥了眼那来来往往的人群。
喜庆心里一动,连忙道:“殿下放心,包在奴才身上,殿下回来以前,绝不会有任何人能踏出东宫一步!”
齐岚点头,算是认同了喜庆的说法。
他踏出东宫,但皇宫实在太大了,在皇宫里要找一个人,靠他自己,那就如同在大海里捞针。
但是若是让别人知道唐春又不见了,难免会有人产生和喜庆一样的想法,那时候再想保住唐春就麻烦了。
齐岚眉心越拧越紧。
齐岚始终不相信唐春会逃。
但他会去哪里呢?
齐岚想起唐春那一叠的生平纪事,他的一生很简单,也很干净,被查了个透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有朋友,没有软肋,生在冷宫,长在马厩……
马厩?
齐岚如灵光一现。
万一呢……
皇宫马厩。
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站在一匹黑色的马前,他微微垂下头,指尖缓缓地,轻柔地从马身上拂过。
这匹马,和其他马都不一样。
黑色,瘦弱,看上去病怏怏的。
“变脏了……”他轻声呢喃,捻起马鬓上的泥,搓开。
他看了看四周,走到一旁提了一桶水又走回来,他拿起马刷蘸了蘸水,却在蘸水那一刻从水桶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他微微一愣。
这么多日以来,他以为他仍旧脏兮兮的,像个乞丐,可是今日他才发现,他干干净净,不止衣裳干干净净,他的脸也干干净净。
原来他长这样……
“唐春……”
似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是一抹月牙色的影子。
他缓缓走来,看见唐春折起的袖子,那丝绸的衣裳被折出褶皱来,看上去皱巴巴的,像旧衣服。
“唐春,你怎么回来了?”对方问道。
唐春不语,只是警惕地望着那人。
那人走过来,朝唐春伸出手。唐春本能地想要避开,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那名贵的衣裳顿时皱出一丝一丝的褶。
“放开。”棱角分明的侧颜微微抬起,那双放着冷意的眸子直视那抹月牙色的影子。
握住他手腕的手骤然收紧,唐春感受到自己的手腕被掐住,甚至快要被捏碎。
月牙色的人影微微勾唇,声音温柔极了:“唐春……”
他的声音极其温柔,似情人之间的喃语。
他的笑也人畜无害,似真心实意地对他笑着。
这一刻,唐春忽然有些恍惚。
明明长相声音都大不相同的两个人在这一刻重合在一起。
就在唐春恍惚的时候……
刺啦一声。
他微微回神,却发现自己被拽着手腕拉起,整个人上下颠倒,过肩摔在地上。
砰——
一声巨响惊起灰尘飞扬。
“嗯哼……”
脊背敦实地摔在地上,让唐春痛得忍不住闷哼一声,他生生吞下呻吟,连带着那一口鲜血也咽了下去,只剩下淡淡锈味在他口中蔓延开来,昭示着他受过的伤害。
那抹月牙色的影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唇边笑意越发恶劣:“宫女生下的杂种竟然还敢穿这样名贵的衣裳,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吗?”
他说完看向那匹马,身旁有人给他递来手帕,他直接将手递过去,身旁的人就低下头,像是他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仔细为他擦拭着手。
阳光下,唐春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是他知道,那张脸上应当是得意的,对方的眼神应当是厌恶的。
突然,太阳洒下的光被黑色的人影挡住了,明亮的天空一下子灰暗下来。
下一刻,唐春感觉到脸上一凉。
下雨了?
不是雨。
唐春睁着眼睛,如从前一样,他亲眼看着对方抬起一只脚狠狠踩在他脸上,左右来回碾磨着,像是踩什么小虫子,脏东西,碾一碾才能踩死。他高昂着头,眼睛却是朝下看的,看上去十分瞧不起人:“下作的杂种就是下作,攀上了高枝儿都不忘记伺候你的马主子,你这辈子也就伺候伺候这匹马了!”
唐春闻到了泥土的味道,他知道自己的脸再次被泥尘覆盖。
唐春能感受到对方越来越大的力度,那脚踩得他的脸生疼。
而那人在笑,哈哈大笑,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唐春想到刚刚看见的自己的脸,遗憾:他肯定又变脏了……
是这样的。
他从来就不干净。
这偌大的皇宫,从来都不美好,哪怕那一点点美好,也都是虚妄。
唐春想释然,想接受这命运,却没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蜷缩起掌心。
他眼珠微微转动,看向那匹马,那匹马似乎也在看他。
那是他照顾长大的马,和他一样,没有父母,没有朋友,黑色的,看上去很脏,身上藏污纳垢。
黑马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似乎在问需不需要帮忙。
唐春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要帮忙,何须等到现在。
也许,他曾经也想过有个人能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