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气氛持续低沉,心事重重的沈令仪回想起高墙眺望时琉璃院的旧锁。
神情恍惚间,耳畔似乎传来新花的声音。
“奴婢见过三殿下。”
沈令仪随行于马车尾部,悄然探出半个身躯探察,惊觉适才所闻之声并非幻觉。
新花规规矩矩地侍立于宸王府门前,毕恭毕敬地朝着紧闭的车帘躬身。
“琉璃院的情况如何?”
“启禀殿下,奴婢日日按时扫洒,屋内设施全都维持原样。”
陆鸿晏别有深意地斜瞥着车尾:“将院锁取下罢,往后也不必再锁,多敞开通通风也好。”
新花抿着唇瓣,略微不安地点头称是。
她退却角落望着陆鸿晏大步流星地进府,其余人等纷纷忙着各司其职,新花才缓缓转身向内前进。
沈令仪遥遥地落在后面,沉默跟随。
那条道路经过多次翻修,两旁种植的花草种类年年翻新,甚至落脚的金砖都被改成硌脚的碎石路。
长满绿锈的铜锁插入钥匙依旧扭转不开。
新花尝试几次仍然无法解锁,索性便也不再执着,抬脚便发泄般踹着旧门。
脆弱的铜芯立即溃不成军地断裂。
沈令仪心头微动,低落里萌生些许惊异。
新花徐徐迈步进去,蹲在整洁的花坛旁边,将整个头颅深深埋进膝盖里面。
莫名的想法涌现,沈令仪觉得她此刻消瘦的背影,宛若随时能随风吹折的枯叶。
琉璃院的飞檐染成暗青色,檐角铜铃在晚风里发出细碎的呜咽,仿佛这院落里藏着无数未出口的悲鸣。
“新花......”沈令仪试探着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震,新花依旧将头颅深深藏着。
她又幻听到二小姐的声音了。
就像是午夜梦回的错觉,让她一次次惊喜又落泪,孤身伫立于荒凉寂静的琉璃院。
沈令仪迈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新花。”
肩膀的触感如此真实,新花猛然抬头,闯进沈令仪微红的眼眸。
对视的瞬间,沈令仪分明看见她眼底炸开的惊惶。
“你是何人?”新花踉跄着后退半步,愤怒地伸手指着她,“琉璃院不允许外人轻易闯入!”
新花说罢,竟然提着花坛旁边的扫帚便想来驱逐。
沈令仪这才想起自己依旧是易容后的侍从模样,连忙摆摆手:“且慢且慢。”
她再顾不得其他,将手掌伸进浇水的木桶里打湿,抓着下颚处易容的分割线便开始撕动。
“你这是......”
新花目瞪口呆地看着相貌平平的侍从将脸颊的膏药一片片撕下,真正的容貌崭露出的瞬间,她再也忍不住落泪。
“二小姐真的是你吗?”她泪流满面,紧紧地扑到沈令仪的怀里,“幸好你还活着,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特别是她看见重新能够站立行走的沈令仪,掐着自己的大腿都快破皮才敢确认并非是梦境与幻觉。
简单叙旧,沈令仪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账簿的下落。
新花果然神色转为凛然:“当年小姐在地牢被断定身亡后,柔嘉公主便悄然派人召我入公主府。”
那本账簿确实是为记账所用,可账目的数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采购的物件。
“柔嘉公主曾言,里面的东西是小姐生前一直寻觅的,她既然承诺过会帮忙,即便是生死相隔也无所阻碍。”
沈令仪蹙眉:“所以那本账簿现在何处?”
“避免生疑,柔嘉公主吩咐说将伪造的版本藏进御花园假山石洞里。”新花领着她往琉璃院寝殿里去,“真正的账簿保管在奴婢这里。”
熟悉的寝殿映入眼帘,那些熄灭多年的火盆依旧保持在原位未曾动过,柔软的云丝缎边缘随着湿度变化,边角开始泛起微黄。
沈令仪坐在榻上,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新花腰间别着一连串的钥匙,这些年来陆鸿晏有意将琉璃院全数交由她搭理,新花为了避免外人进来破坏沈令仪的东西,事事都亲力亲为。
她熟练地掏出专属于木柜的那一把,账簿就压在那些剪纸木盒的最低端。
眼前种种,恍若隔世。
沈令仪艰难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账簿里面。
在锦城酒馆做掌柜时日久了,她首个念头竟然是感叹京都物价约莫有锦城的三四倍不止。
那账簿里虽然冗杂的记录着乱七八糟的物件,可沈令仪依旧从中发掘出每次采购都必有的三样东西。
硫磺,木炭,矿石。
一硫二硝三木碳(2KNO3+3C+S=K2S+N2+3CO2)
“这方子是从何获得的?”沈令仪捏着纸张的手指收紧,差点将脆弱的纸张所撕裂。
她故意指向那三道特殊的采买,新花便也读懂其中深意。
新花不假思索便回应:“这几项是柔嘉公主亲自开的采购单,还另外嘱咐奴婢要多买些其余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掩人耳目。”
“采买之后呢?”
新花踮脚从木柜高处拿出一个木盒,外观与存放剪纸的完全一致:“做好的东西都在这里。”
沈令仪解开锁扣,瞳孔剧缩。
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黑色的球丸,远远瞧着还以为是排列的药物,闻着有刺激性的腐臭鸡蛋味飘散。
那些东西,徐青轩在交托玉盒时也说过。
那都是火药啊。
柔嘉公主或许是插手东宫内政,寻觅到兄长遗留的配方,无形之中提前帮沈令仪解决了个大麻烦。
她连忙将敞开的木盒给关好。
“这件事情你千万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沈令仪郑重地盯着新花的眼睛,让她明白火药的严重性,“倘若信息有丝毫的泄露,你我乃至整个宸王府都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即使新花不知那些黑色秋丸究竟是何物,也郑重地点头承诺:“奴婢当然都听小姐的。”
“锁好在柜子里。”沈令仪转身,“我要先去陆鸿晏那里办点要事。”
“二小姐......”新花依依不舍地拽住她的衣袖,“您还会回来吗?琉璃院奴婢每日都会认真扫洒,您随时都可以回来居住。”
沈令仪笑笑,正欲安慰,新花便又立即带着哭腔将手抓得更紧:“二小姐您要走就把新花一起带走吧......”
“傻姑娘,怎么又哭起来了。”
沈令仪握着她的手掌,心里万分动容:“我暂时都会留在宸王府,只是不可住在琉璃院,更不可以承认曾经的身份,知道了吗?”
“身为宸王妃的沈令仪已经死在鼠疫的地牢里了,可是你的二小姐还活着呀。”
新花破涕为笑:“那我给二小姐去做些糕点。”
沈令仪匆匆忙忙地回到书房,想和陆鸿晏制定对策。
毕竟拥有着徐青轩特别研制后的火药,配合着青院玉盒里珍藏的宝贝,举兵造反仿佛也是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越是匆忙,越容易忽略细节。
魏朔外出办事被支开,沈令仪顺利地推开书房门时,却见其中两位皇子相对而坐,小火炉还徐徐煮着新茶。
陆鸿晏诧异地望向她失去易容的脸颊。
沈令仪心叹不妙,自己怎么竟然昏了头,忘记七皇子将要造访宸王府道贺之事了。
她转身就想跑,或许是逃跑的动作太过利索,惹得陆鸿靖的关注。
“还请留步!”他倏然发声阻止,转眸望向微微蹙眉的三哥,好整以暇地笑道:“三哥怎么也不介绍介绍?”
陆鸿晏抿了口茶水语意不明:“七弟怕已经猜到了。”
“朝堂上三哥与宠婢之事被朝臣传得沸沸扬扬,我就算是在国子监读书也略有耳闻啊。”
他说罢,仔细打量着沈令仪的容貌。
“难怪三哥沦陷至此,这宠婢的确有几分姿色。”
“七弟慎言。”陆鸿晏不满地将茶杯落回桌面,茶水杯力道溅到桌面。
陆鸿靖怎么敢觊觎沈令仪。
陆鸿靖毫无惧怕之意,挑眉望向沈令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唤阿跃。”
陆鸿靖端着茶杯的手指也顿住:“不对。”
“怎么不对?”陆鸿晏招手让沈令仪赶快离去是非之地,可陆鸿靖却骤然起身拽住沈令仪的手腕,“你不是阿跃,你是新花。”
他视力模糊,听觉却比任何人都要灵敏。
他敢笃定这位自称“阿跃”的宠婢,就是御花园遇见的“新花”姑娘。
“七殿下请您自重!”沈令仪剧烈地挣扎着,“奴婢真的是阿跃,也不认识什么新花。”
陆鸿晏帮她挣脱开七皇子的禁锢,语调里颇为警告:“七弟今日是来祝贺我接触禁足,还是来我宸王府想要闹事?”
“三哥,我可是在为你筹谋!”
“此事不必再议!”
陆鸿晏将他按回木椅上坐好:“我们继续聊方才的话题,阿跃,你先回去吧。”
“三哥,我今日来可不仅仅是来祝贺你解除禁足的。”陆鸿靖轻咳两声,拿捏着腔调开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宣布。”
“所谓何事?”
沈令仪退出书房前,便听见陆鸿靖模仿着麻姑献寿的桥段直接唱起戏来,怪模怪样的腔调当真是呕哑嘲哳难听到极致。
“祝我三哥生辰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