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穿戴好官服,陆鸿晏沉默地望向铜镜里模糊的身形,潇洒的玉冠竖着墨发傲然屹立。
从前那些矜贵与骄傲,那些自以为是的藏拙,在皇帝病危不欲作戏时,皆随着鸿胪寺革职时如高楼倾覆。
陆鸿晏手指抚摸上冰冷的铜镜。
触感光滑细腻,乃是外邦进贡的稀世珍宝,同着周围金银的砖瓦闪耀,辉煌的色泽刺痛着他的眼眸。
权力与地位,向来只会在拥有时被轻视。
沈令仪衣裳同低调的随行侍从,脸颊涂抹好易容膏药,相貌平平,无甚特点。
她踮脚伸手,替陆鸿晏整理好乌纱帽。
“时辰快到了,咱们走吧。”
“散朝后我必定进宫谢恩,半日时光我都会驻留于母妃的宫殿。”
陆鸿晏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扬起毫不介怀的笑意:“阿跃想做何事都无妨,酉时前回来寻我便是。”
被堪破心思的沈令仪手指僵滞。
“你连我想做何事都不晓得,怎么还敢替我易容,带我入宫?”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陆鸿晏视线从她的脸颊重新落回铜镜。
官服衬得他身躯挺直威严,张牙舞爪的野心潜藏其中。
宁静的清晨泛着露水的清新,沈令仪随车马停步于宫门之外,遥遥望着陆鸿晏的背影逐渐消失。
他显露的神情与影峡峰时迥乎不同。
缺失几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疏狂,陆鸿晏浑身的气质相比矜贵而言,用稳重内敛来描绘更为合适。
随着逐渐亮堂的天色,来往官员的车马愈多,纷纷诧异地望向宸王马车的牌匾。
沈令仪低垂着头颅,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天不遂人愿,前端不远处倏忽响起道熟悉的嗓音。
“魏统领?”那人快步前来,张口询问。
魏朔当即躬身行礼:“给永宁侯请安。”
问安的称呼,是永宁侯。
短短三年多的时光,原来祁明朗已然承袭爵位,成为名副其实的永宁侯爷。
沈令仪心底慨然叹息。
祁明朗连忙摆手免礼,想要亲近地将魏朔扶起身来:“魏统领于此,可是陛下赐旨免除了宸王的禁足?”
“正是如此。”魏朔规规矩矩地避开,“三殿下已然进殿多时,永宁侯若想要叙旧可移步至前殿。”
祁明朗虚浮的手掌落空,颇为尴尬地装作若无其事,将手臂收回身后。
“宸王免除禁足是好事。”
他语意不明地说罢,眼神闪烁着沈令仪从未见过的复杂,抓着宽大的官袍衣袖施施然离去。
这样的祁明朗,并非年少时被沈韵婷逗得浑身炸毛的永宁侯世子,亦或是情窦初开偷偷瞥着薛长沅的翻墙小贼。
他蓄着胡须,举止成熟,陌生得好似与从前割席。
“永宁侯在鼠疫爆发时不慎暴毙,世子顺理成章地承袭爵位后,随旧部支持东宫势力。”
魏朔悄声向她解释,语调里徒增难以言喻的伤感。
沈令仪喃喃问道:“敢问当年鼠疫肆虐的范围,究竟涉及得多广?”
“上至皇宫六院,下至街头巷尾,无不悲声载道。”
魏朔眼前浮现起残忍的情景,发狂的嫔妃相互啃食,强烈的疾病直接拖垮皇帝的龙体。
人间炼狱的地牢烈火燃尽后,“也是我提着染疾的笼鼠潜入皇宫。”
“你说什么?”沈令仪猛然抬眸盯着他。
“的确是我所为。”魏朔理直气壮地同她对视,“王妃娘娘,殿下是在替您报仇啊。”
是替她报仇么,还是替“他们”报仇呢?
沈令仪霎时心底思量万千。
她仰头眯着眼睛,望着初生的红日将金黄的皇宫照得明亮,却驱散不尽宫檐阴影里的丑陋与腌臜。
朝事诸多繁杂,魏朔便趁此将这些年来的事情徐徐讲述,听得沈令仪甚至后背悄然浸出一层冷汗。
待得群臣自朝殿向外踏出,日头已然快要行至正午,喧嚣与嘈杂里隐隐可闻宸王的名号反复出现。
沈令仪默声瞧着人群如流,直到目光锁定至黄袍玉冠的尊贵储君身上。
太子与二皇子相伴而行,身边围绕着许多阿谀奉承的官员,祁明朗赫然位列其中。
早些年沉溺于游猎山水的二皇子,自从亲自替皇帝鼠疫侍疾后,权利与地位便青云直上,势头甚至直逼东宫。
他们路过宸王府车辇时,若有所思地扫视着魏朔。
沈令仪立时将脖颈压得更底。
未过几时陆鸿晏便孑然而至,衣袖遮掩下将纤瘦的侍从牵至角落,温柔地抬手安抚着她。
“待会我便要从旁门前去面见母妃。”
陆鸿晏清冽的龙涎香气息重新将沈令仪包裹,眉眼间却带着几分隐约的憔悴:“阿跃可愿意与她相认?”
“宸王妃三年前便身亡于地牢鼠疫里。”沈令仪坚定地摆首拒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陆鸿晏神色似乎有些失望,却不再强求。
两人搭乘着马车绕过宫门外小段路途,从旁侧小门重新踏入宫道,岁岁相似的朱红宫墙模糊着历史的年月。
沈令仪顺从恭敬地跟随着他的步伐,缓缓行至宜贵妃的居所。
她低头垂眸,凝视着华服衣裙镶嵌着的排排珍珠。
裙摆落着乌灰,皱褶显现出反复洗涤的痕迹。
专宠多年的宜贵妃也成落难的凤凰。
陆鸿晏恭敬地跪在宜贵妃座前,将额头狠狠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碰触间发出一声鲜明的脆响。
“母妃受罪,请恕儿臣不孝。”
诡异的沉默在华丽的宫殿里蔓延,未几便可依稀听闻有浅浅的抽噎声响起,又被发声者竭力地所抑制。
陆鸿晏躬身磕头,沈令仪却悄悄抬眼望去。
宜贵妃早就望着久跪的陆鸿晏泪流满面。
她捏着帕子捂住嘴唇,压抑着痛苦的哭泣声,柔顺的青丝里隐约可见苍老的斑白。
“潜儿,我的潜儿啊......”
宜贵妃缓缓蹲下身来扶起陆鸿晏:“往后做事定要谨小慎微才好,病愈后你父皇便有些......喜怒无常。”
她清楚地知晓儿子并未犯错。
陆鸿晏眼眶湿红,抬臂与其紧紧相拥。
原本是万人之上受尽专宠的贵妃,忽然间被夫君所冷落抛弃,器重的儿子也被莫名其妙的撤职禁足。
危急的鼠疫里,侍疾的并非外人所称道的二皇子,而是不顾阻拦任劳任怨的宜贵妃。
“儿臣知晓,定不会辜负母妃所言。”
陆鸿晏搀扶着宜贵妃坐好,孱弱的身躯经过每日长跪着诵经祈福,已经宛若弱柳扶风般不堪一击。
宜贵妃轻咳许久,得以捋顺气息。
“潜儿,你且好好听母妃讲讲。”她眼神示意着其余人等退出殿外。
沈令仪欲顺其自然地随同旁人离开,不料陆鸿晏却倏忽高声阻止。
“阿跃你不必走。”
陆鸿晏转头朝宜贵妃解释:“阿跃她......不是外人。”
宜贵妃望着身穿侍从服侍的纤细身躯,结合朝堂弹劾的言论,便大致猜测出沈令仪的身份来。
“也罢,潜儿信任便可。”
面对这位态度恭敬的宠婢,宜贵妃难得察觉出有些熟悉之感。
特别是那双似灵鹿般的眼眸,像极了某位逝去的故人,惹得她心扉霎时窜起一股酸涩之情。
宜贵妃幽幽叹气,微凉的柔荑牵握住陆鸿晏的手掌:“你既然喜欢人家,便趁早赐予个位分来。”
她心底叹息着,自己与帝王的山盟海誓悄然崩塌,而随着沈令仪病故的时日渐久,陆鸿晏两情相悦的金玉良缘也消磨殆尽。
爱情仿佛虚无缥缈的彩霞,美好时耀眼的令人沉醉,消散时也不过刹那。
她好委屈,好难甘心,可又能如何呢?
陆鸿晏察觉到宜贵妃的情绪更加低落。
“母妃……”
“无妨,本宫如今也非是从前的本宫了。”
宜贵妃说罢,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鸿晏揪心地替她拍背顺气,沈令仪则眼疾手快地倒好茶递上去。
“你也是个好孩子。”
宜贵妃虚弱地靠着儿子的肩膀,瞧着眼角红润的沈令仪满脸关切与担忧:“不过,你还是先随他们出去吧……”
“所知之事越少,越是对你的保护。”
沈令仪眸色复杂望着她,难舍地道了声诺。
她退出至宫殿外边,同驻守的魏朔并排站立,隐约可闻屋内传出宜贵妃崩溃的哭泣。
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是沈令仪自己选择不与宜贵妃相认。
所知之事越少,越是对她的保护,此话用在宜贵妃身上也亦然适用。
沈令仪抬手抹掉眼角涌出泪珠,仰着头颅将那些酸涩的动容吞咽回去。
魏朔见状,便遵循着陆鸿晏先前的嘱托开口:“殿下带给贵妃娘娘的礼物呢,怎么没见你拿来?”
“魏统领恕罪,奴才不甚将其遗落在马车里。”
沈令仪在其余宫女的注视里,点头哈腰地赔罪逃跑:“奴才这就赶快回去拿。”
她步履如风般匆匆忙忙地逃离。
沈令仪这些年来虽人在锦城,却在青院灵通的情报里,将皇宫的地图烂熟于心。
她避开巡逻的侍卫,借着树木枝叶的遮掩在宫道穿梭,直到脚步停在御花园某处假山石后。
沈令仪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踩着青翠的草坪靠近假山,想要伸出手臂掏出山洞里的物件。
忽听身后传来疑惑的询问。
“你是何人?又在此处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