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很疑惑,喻子念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他更想不明白,她怎么总能闯进审讯室。
“你先出去。”
“谁派你来的?”
师徒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审讯椅上的男人哈哈大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短信是你发的?”
“喻警官果然聪明。”
曹明懂了,眼前这个男人想鱼死网破,喻子念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不能让她插手这件事。
“你先出去。”
“你也是林强的狗?”喻子念开门见山,无视曹明的命令。
“你不也是市局的狗吗?大家都是狗,主人不同而已。”男人坐在审讯椅上,手脚被铐住,一副轻蔑的嘴脸。
“闭嘴。”曹明怒锤桌子,他本不信局里有鬼的,可事实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太多案件无法用巧合解释,只能是有人将信息泄露出去。
按照入队时间,男人完全算是资历深的老警员,曹明对他有印象,前几年局里的重大行动都有他的身影,现在看来,只是为了收集情报变卖出去吧。
“你这个叛徒!”
他此生最痛恨叛徒,他的师傅,就是被出卖才牺牲的。
“喻警官,听说李明死后,你消沉了几天。”脚铐限制了男人的行动,他半曲着腿站立,毫不回避刺眼的审讯灯。
“不会吧,人民警察居然在同情一个诈骗犯,还是和毒品扯上关系的诈骗犯,真的假的?”
很明显的激将法,包括那条短信,都是在试图引起当事人的愤怒。
曹明不禁为自己的徒弟捏一把汗,他知晓喻子念的气性,也知道她现在的身体情况,无论如何,绝不允许她参与此次审讯。
“出去等我,我会把讯问笔录给你的。”他的语气不容拒绝,“这是命令。”
“话说,怎么就见你一个人啊?”
听到这话,喻子念停了脚步,站在门口,扭头看过来。
“那个——”
第三个字还没出来,拳头就落在了脑袋。
果然,那个女人就是她的软肋。
男人赌对了。
他咧起嘴角,满牙的血。
“喻警官,别再做天真的白日梦了,这个社会已经无药可救了,与其继续玩正义的过家家,不如早点面对现实吧。”
然后,将藏在舌底的小药丸吞下。
“祝你美梦成真。”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摄像头下,慌乱的主任,急忙赶来的医生,不知所措的记录员,各种各样的声音撞在一起,喻子念耳边一阵鸣响。
还好,没让林之夏跟着来。
这是她唯一感到庆幸的了。
办公室,曹明刚挂了上面的电话,张政雄就打过来了,他费力地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答应会先顶住压力的。
“你为什么冲上去打他?”
因为她看清了第三个字的嘴型,男人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他是故意拖你下水的!看不出来吗!”
“嗯,看出来了,很拙劣的表演。”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唉!”
他掩面坐下,手指在通讯录上不停滑动。
好歹是个主任,总会有人卖面子的。
“你别管了,无论上面下什么罪名,我都接受。”
“你接受个屁!”
只要法医稍作检查,就不难查出死因,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对上面的交代,一份让所有人满意的报告。
市纪委的人表示,在调查结果没出来之前,喻子念必须被关入拘留所。
五天后,她被放了出来。
正如曹明所说,只要证据确凿,流程顺利,上面不会为难她的。
面对昔日最引以为豪的徒弟,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着,最后点了一根烟。
“这段时间你少来市局,养伤才是头等大事。”
“嗯,知道了。”
接近半小时的车程,师徒二人再没更多的交流。
滨安从来都是四季分明的城市,如今暮春,风却还是那么凉,车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浸湿的旧抹布悬在头顶,远处传来闷雷的呜咽,雨水却迟迟不落。
“我好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喻子念靠在车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轮廓,低垂的眉眼下,是一片化不开的悲恸和迷离。
“我该怎么办呢?师傅。”
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路。
车子不会因为这个问题停下,在道路尽头等待她的也不一定是答案。
听到智能门锁的声音,四人一起冲到玄关。
“我操了,你要吓死我啊。”
“小喻啊,没事了吧。”
“回来就好,我和你妈这几天睡都睡不着。”
她望向最后面的那个人,尽量让自己笑起来轻松一点。
“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晚上,林之夏照常给她换药,绷带一圈一圈缠在腰腹,遮住了狰狞的伤口,却遮不住淌出的忧愁。
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要说些什么呢?
说在拘留所的五天?
说纪委代表冰冷的眼神?
说曾经因为保护队友险些丧命的老警员变成了内鬼?
她该说什么呢?
心脏麻木到没有感觉,无数个尘封的案件洪水一般汹涌袭来,她像一根残木,漂在水面不知去向。
“早点休息吧。”
林之夏关了夜灯,侧身躺下来。
她背对着喻子念,看不见那双停在半空的手。
“林老师。”
女人没有回头。
“之夏。”
那晚没说出的话,此刻戳进林之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转身看去,黑暗中喻子念的身影不再高大,仿佛褪去了坚硬的外壳,往日支撑身体的力气,全被夜色吃了进去。
原来没有了光,谁都会变矮小。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多年前宣过誓的手,此时死死地掐在左胸膛,心脏每跳动一次,记忆中那些黑白照片就重现一次。
暮色弥漫,月光从窗帘漏进来,照亮地板的一团影子。
当自己成为被拥抱的一方,喻子念才真切理解那些潸然泪下的感情。
“再抱紧一点。”
担心压迫伤口,林之夏没有完全靠过去,后背的手臂在不断收紧,她推不动,很快就贴在了喻子念身上。
“一会就好,只要一会。”
沉重的尾音压在耳畔,也压在林之夏的心上。
那天分别,她怎么也想不到下次见面会在聒噪的探视室。
巨大的玻璃隔在中间,上面的划痕有深有浅,走势各不相同,让本就藏在黑眸之下的情绪更加模糊了。
冰冷的水泥墙让人坐立难安,惨白的灯光和铁栅栏的味道冲击着五官,心跳渐渐和挂钟的滴答声同频,每跳动一下,就意味着离分别更近一秒。
“我真的很担心你。”
“这次是我才冲动了。”喻子念拍拍她的后背,认真反省。
“不止这次。”林之夏抚上她腰腹的绷带,“别再用自己冒险了。”
“好。”
林之夏要她发誓。
“为什么?”喻子念感到奇怪。
“叶警官说,你大学的时候就喜欢不顾风险行动,她警告过很多次,可你只会表面敷衍,私底下又拿自己开玩笑。”
喻子念打开夜灯,双腿盘坐在一旁。
“她和你说的?”
话已出口,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
犹豫过后,林之夏还是点了头。
“你别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这人,真的太坏了。
“我打小报告。”
喻子念偏过脑袋,嘴巴抿成一条线。
不能笑出声,否则林之夏肯定不会理她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叶警官也很担心你,我只是把她的挂念转告给你。”
在叶文新身上,林之夏总能看见喻子念的影子。
她善良,有耐心,脸上总是挂着适宜的微笑。
这心惊胆战的五天,她完全成为了喻家的定心丸。
人家出于好心才和她说喻子念的过往,结果她反身就把人家卖了。
“你千万别和她说。”
“你好像很在意她。”喻子念双手抱臂,指尖自然而然地在手肘上轻叩,“她是不是和你说了其他的?”
“其他的什么?”
“没什么。”
喻子念用力掐自己的手臂,为一闪而过的想法感到恶心。
她是不是疯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把箭头指向文新。
越来越多的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指尖下的肌肉似乎在抱怨过度的疼痛,开始轻微颤抖,她加重呼吸,将那个陌生的自我甩了出去。
就算是死,她也绝不会成为冷漠的石头。
“我发誓,不会和文新说的。”
喻子念竖起手指,保证今晚的内容不会泄露出去。
“我要你发誓的不是这个。”林之夏让她再来一次。
“我发誓,以后一定三思而后行,绝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你态度端正一点”
“我哪里不端正了?”
当年宣誓都没这样端正。
喻子念倒在床上,深深呼一口气。
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稀记得那天很晒,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烈阳像熔化的铁水一般倒在身上,让人燥痛不已。
“困了吗?”
“有点。”
林之夏关了夜灯,也躺了下来。
“睡吧。”
黑暗中,两道平稳的呼吸一前一后,像默契的乐符填补空拍一样。
“我有一个问题。”
喻子念嗯了一声,在等下文。
“你刚刚——”
“叫你之夏?”
喻子念猜到了。
“那晚真醉了?”
“没醉。”林之夏回答得很快。
所以那些话都是在清醒状态下说出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
“我酒量很好。”
“那也要少喝。”喻子念顿了顿,接着说,“除非身边有熟人。”
不行,标准还要再降一层。
“可以信任的熟人。”
林之夏哦了一声。
就是因为在家里,她才足够放心的。
虽然这不是她的家。
仔细算算,这应该是她来喻子念家中的第三个月了。
那之后呢?
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吧。
等喻子念彻底康复了,她也就没有继续住下去的理由了。
“我也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明天的早餐有溏心蛋吗?”
林之夏觉得好笑。
“明早想吃什么?”
“打卤面吧,好久没吃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