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刺鼻的气味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掌中心口一同滚起热意,暖了四肢百骸。
单手抹掉越流越多的泪,孟如安捂住眼,名曰坚强的意志破壳而出。
他拍拍脸,另一手抓着云枳不放,详细地说起今夜的前因后果。以诚恳的反思为先,一句略过所受伤痛,并在主体事件上加入了自己零散的猜测和分析。
末了,孟如安坚定地道:“我要待在这里!肯定能从那个张老先生口中问出新线索的,不然我就揭穿他们,把我中毒的事情说出来,跟他们一伙的诬陷就破了。”
云枳听完,移脱被抓着的胳膊,拿出两瓶药,讲清用法用量,侧头打量周围。这城墙里的监狱。
“您同意了嘛?”孟如安接过药,溜圆的眼眨也不眨。
现在也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了。云枳“嗯”一声。
得到支持,孟如安激动地又往前扑,云枳扶他坐好,收了手:“你脉象虚实不定,虽整体无碍,却也要多加注意,有不适记得摇铃。”
“任何行动都须以自身安危为重。好好休息。”
因着没有切实发现,他的神魂也依然安稳,云枳便暂时将他所中之毒的异样瞒下,转身朝白清淮那边走去。
“叮当叮当叮当……”
清脆非常的声音兀然传出,敲响了监牢里沉闷万分的阴森,壁烛上光焰跌仰欲倒,唯一的明亮几乎要失去,铁门连带其内框住的空气都似有瞬间扭曲。
木床上的人乖乖靠墙坐着,圆润脸庞在几日的磋磨下已不能够写出心绪了。迎上外面两道目光,他摸摸铃铛,却是腼腆一笑:“……唔,之前可能因为没经验才忘了,现在就想试试。”
对着相隔铁门面色愈加不好的风寄书,他挥挥手,捏着的一卷符纸沙沙晃:“谢谢啊……”
***
“……二位奔波日久,试诊章程繁复,定又耗了许多心神,且好生休整一日罢。”宫女在院外停步,笑道:“明日一早便有人来请先生为瑞王看诊。”
发丝在耳后被一根白布条松松挽了两圈,气质浑然,举止得体,很是平和的人弯唇道谢。
他身旁那位束着玉冠的友人则一副冷淡貌,模样冷俊,神态淡然,始终安静无言,默默相随。不经意的,压垂的眼睫隐现几分伤颓。
气度如此不凡之人,竟也妄贪这富贵么?
宫女暗暗叹息,略施一礼后离开了。
院子虽小,软金细银的点缀却不少。可实际上,它仅仅位于皇城外围,离皇宫尚远。
进屋掩上门,风寄书自发摆弄起茶盏,干净利落,一杯香气独特的热茶被推到云枳面前。
放下缠在指尖的红穗子,云枳认真问他:“真的不要我帮你看看?”
风寄书不与他相视,轻声道:“我没事。”
“骗人!”尖利声音也喊出了和昨晚一样的话。
彼时,他们安抚照料了白清淮,刚离开大牢不久。
风寄书出声:“他们情况怎么样?”
他看出什么了?
“灵体稳固,没有大损伤。”云枳续上与间主的谈话,一边看向风寄书:“你还好么?”
其实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何止是不好那么简单。
然而,然而,这位眼瞳露红,皮肉筋骨齐齐褪一层白,像要融化的人却说:“没事。”石缝里溜出来的声音似的。窒涩的哑。
“呵呵,”间主冷笑,“他骗你的。”
云枳迳自对它道:“既然不需要协助,我会直接提出终止。”
“喂!”它尖叫起来:“怎么这么不讲理!都说了我在闭关不知道!自己不会问也要怪我吗?!仗着我们没得选就为所欲为了?!但凡……”
一步内的距离,凭这么把嗓子,风寄书问:“你呢。”
“不用担心。”轻声应了,云枳脑海里传出的语讯又冷又快:“补充三点,我交换一半浊清。”
果然好宰!但它还是重重一哼。
“第一,诞有灵智间主在进入虚实彼岸前应主动提供的所有线索。”
“第二,四个普通身份,但不记录他们的行迹,结束后替换成我。”
“第三,封禁未按规定阻截的非本世界能力,返还已形成消耗。”
“事真多,人真麻烦!”那一界之主嘀咕了两句,仍狡猾道:“你要再给我几碗血。”
云枳掐断意识联系,估算到合适的距离,最后开了扇光门。四角变得浅黄,流汇到中心才聚成飘忽的莹华白点。
他无预兆地转回身,靠近一些,托掌扶在风寄书手臂下方,作一份支撑。
惊愕抬眸,脸上始料未及的神情倒显得这人正常了三分。
…但其实,和对孟如安是一样的。善意的,顺手一扶。很快也会自然地松开。
察觉到抽退之意,云枳偏头看向他。
不是欲蹙还舒的难明神色,没有劝慰般的阻拦,云枳坦然与深红弥散的双眼相视,认真道歉:“上次把脉的时候没有问过你,是我擅自做主,现在不会了。”
逾越么?谁呢?
那时半遮半掩,只为引他探究一眼。
想入他的眼。
……还是贪心了。
心、生命的本心……诚挚的释然化作两缕剔透细丝,互相攀附承举,灵巧又坚定地往上蹿,趁着铺天红雾翻滚涌动时击错的裂隙,猛然疾转提速,近乎绞作一股,刹那突围而出!
不再退却,就这么轻轻挨着他,久违的模糊热意从手臂处漫开,一股流动的温水,冰天雪地里,融化了瞳仁里的异色。风寄书慢慢移转视线,停在越来越近的光门上。
“可以谈谈么?”他仍在平复着什么,声音扬起一些,所含的情感并未如以往那般低凉,附着的纠结也在淡去,“……出去之后。”
云枳敛目想了想,终是答应下来。
“哎,我可是实话实说的好吗?”
“跟你们可不一样。”间主十分生气:“但是我都还给他了!爱信不信!”
没被它突然的插话扰乱,云枳问:“虚实彼岸入口是否松动?限制外的符纸禁用了?”
“不要乱说啊!我的地方不可能出问题!”间主的高喊半路卡了壳,随后迅速补救:“另外一个你没说啊,我同意的是把禁制加固一下……”
察觉到这人一直稳定如海平线的情绪线条往下一弯,波入“不耐”的范围里去。虽然刚触边缘……间主思索片刻,决定还是不惹他算了。
“封不了嘛。具体为什么我可不知道……哎呀自从把那些能量退返以后他显示出来的状态已经越来越少了……我现在只能探到他精神波动挺大的……就那样吧,从进来也没见小过…其他应该没什么,而且看着比昨晚正常多了好不好……”
眼看线条重新抻平,间主脱口道:“你多提供点血呗,如果我再长一级能查到的肯定更多。”
云枳冷言告诫:“你不介意负效?转化越多,性情畸变越严重,溃散湮灭的几率越大。”
贪欲难熄,间主追问:“……难道真有啊?你见过?”
视线从对面那一派自然的人身上收回,柔软红穗重新绕在指间,云枳静静垂目,反问道:“是有线索了?”
间主自是明白言下的“没有勿扰”之意,“切”了一声:“不就在你手上吗?”
香囊敲桌,云枳捧杯喝茶:“说。”
“你都拿了还不知道啊,办事能力不怎么样嘛。”它懒洋洋的,毫不掩饰幸己方之灾乐己方之祸的意思:“毒,会死很多人那种。而且你都来晚了,慢慢找去吧。”
“具体。”
“啊啊啊啊!”间主遽然爆发一串尖叫,原本漂浮着的金亮光团发狂一般窜上窜下,边缘裂开,分细又拉长,成了芒刺,刺尖一伸一缩抖个不停,聚少离多。散势已无法挽回,金光疾闪,意识团持续胀大,撑满所有空间——终于迸发,汁肉淋漓:“这是已经扩散的!一个月前!血清本源在哪里还没找到!行了吧!!!”
“谢谢。”云枳补充道:“第一轮反噬开始了,你最好调养一段时间。”他在连接通道设了片观测障。那头滴滴答答,早没了动静。
今日这茶悠长得发苦,倒也提神。云枳拎着香囊起身:“好好休息,”稍停,想说有事随时可以摇铃,又记起他没有铃铛。
“你会用么?”一块金光流泛的木牌被递出。古韵幽香。
保持了半日新的冷静的人蓦地顿了下,头往外侧转几许,却绷着背脊不去看,不甘闲的指捻住了红木托盘上的茶杯,风寄书低首擦拭,一方巾帕沿着杯壁慢慢磨蹭。
既是信物,谁会不知?
半晌没等来回应,云枳将木牌放下:“暂时只有它,先留着,行不行?”他多少还是有些困惑,毕竟在重拾的清晰记忆里,除了一声模糊轻唤,找不到丝毫可与眼前人相连的痕迹。但偏偏,记得愈清,愈知晓,或许无人能寻他到此处。
想一想,过去多久了?
当真等到了么?
蒙尘的布那么大,未掀露的过往堆埋地如此深,有关这个人的因果又藏在哪里?
接住脱手而飞的瓷杯,把干净到裂了口的可怜家伙送回桌上,云枳再次嘱了风寄书一句便离开了。
这座专门安置医士的“医馆”整体大得出奇,内置划分也非常紧凑。三步一屋十步一库,一锅锅熬一遍遍试,奔走低语全笼在药香里。人人往红香囊处嗅上一口,晕头转向间记录感受,再跌跌撞撞地抓起药材逐个闻,混着尝……
避开蹲守在暗处的侍卫,云枳走出角落,拎起一只竹篓,专心挑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