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南安府杜府内,晨曦初破,万籁渐醒。杜丽娘悠悠转醒,那婉转莺啼,恰似灵动的丝线,丝丝缕缕,缠入她的梦境,又将她从睡梦中轻轻拽出。她慵懒地起身,亭亭玉立在小庭深院之中。庭院深深,锁住了这大好春光,却锁不住她心底悄然涌动的情思。
丫鬟春香紧随其后,看着炷尽的沉烟,又瞧了瞧被自家小姐抛在一旁的绣线,忍不住嘟囔:“小姐,恁今春,怎这般关情,比去年还厉害些呢。”
杜丽娘轻移莲步,来到阑干旁,晓来望断梅关,宿妆略显凌乱。她微微侧身,恰是那宜春髻子凭阑的模样,恰似一幅绝美的仕女图。“春香,可曾叫人扫除□□?”声音轻柔,带着晨起的慵懒。
“早分付下去啦!”春香脆生生地回应,旋即取来镜台衣服,笑着说,“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小姐,您瞧,镜台衣服都在这儿呐。”
杜丽娘抬手,轻轻整了整花钿。此时,一缕晴丝袅袅飘来,落入这闲庭院中,摇漾着,恰似春的丝线。她的目光被这晴丝吸引,停了半晌,思绪也随之飘远。忽然,她不经意间瞥见镜中的自己,那菱花镜好似偷了她半面容颜,惊得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彩云般的发髻也随之迤逗得有些凌乱。“步香闺,怎可就这样把全身现于人前。”她轻声呢喃,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春香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赞叹:“今日小姐这般穿插,可真是好看极啦!”
杜丽娘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笑:“你道这翠生生、出落得极美的裙衫儿茜红,艳晶晶的花簪上八宝镶嵌。可知我一生儿,就爱这天然去雕饰的模样。只是这大好的三春美景,却无人欣赏。我这如花容颜,不提防竟能让沉鱼落雁、鸟惊喧,只怕连羞花闭月,花儿见了也要自愧愁颤呐。”
“小姐,早茶时候到啦,咱该走咯。”春香催促道。两人一路行去,只见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杜丽娘轻移莲步,生怕踏草泥了新绣袜,春香则在一旁叽叽喳喳:“您瞧,这园子,真是处处透着春的气息。”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不禁感叹,声音中满是对这满园春色的惊叹与陶醉。
入得园林,只见姹紫嫣红开遍,繁花似锦,争奇斗艳。可再看四周,却是断井颓垣,一片破败之象。这鲜明的对比,让杜丽娘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般景致,老爷和奶奶却从不曾提起。”
春香在一旁应和:“是呢,花都开了,可那牡丹还早着呢。”
杜丽娘放眼望去,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可春归之时,它又怎能占得先机呢?”正说着,一对对莺燕欢快地飞过,“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啊!”春香满脸兴奋,可杜丽娘却轻轻叹了口气:“提它怎的!”两人继续前行,“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也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这时光。”
回到闺房,春香一边忙活,一边念叨:“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您歇息片时,俺去瞧瞧老夫人。”说罢,便轻快地跑了出去。
杜丽娘独自坐在闺房,不禁长叹:“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我是多么想与你多留连些时日,可春去之后,我又该如何排遣这寂寞时光呢?”想到此处,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咳,这般天气,真是好困人也。春香又去了哪里?”她左右张望,又低头沉吟,“天呵,春色恼人,此言不虚啊!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却还未逢折桂之夫;如今忽慕春情,又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他们皆是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之好。”想到自己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却不得早成佳配,不禁悲从中来,“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水悄然滑落,“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正伤感间,恍惚中,一位少年手持柳枝,翩翩而来。这少年年可弱冠,丰姿俊妍,恰似那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少年一边吟诵,一边四处张望,“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了杜丽娘,“呀,小姐,小姐!”
杜丽娘被这叫声惊醒,抬眼望去,只见一位陌生少年站在面前,心中一惊,却又隐隐有些期待。她微微斜视,不语,心中暗自思量: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少年笑着走近,说道:“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杜丽娘又惊又喜,刚欲开口,却又犹豫了。她背过身去,心想:这少年这般唐突,我与他素不相识,怎能轻易交谈?可看着少年那热切的眼神,心中又有些不忍拒绝。
少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小姐,咱爱杀你哩!”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少年说着,便轻轻牵起杜丽娘的衣袖。
杜丽娘含笑不行,轻声问道:“那边去?”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少年低声回答。
“秀才,去怎的?”杜丽娘的声音更低了,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少年凑近,在她耳边低语:“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杜丽娘羞得满脸通红,想要推开少年,却又有些情难自抑。两人相拥,好似世间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就在这时,掌管南安府后花园的花神现身了。花神束发冠,身着红衣,插花而立,宛如从天而降的仙子。“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花神看着这对沉浸在爱意中的少年少女,微微皱眉:“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颠。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说罢,便向鬼门丢花。
杜丽娘和柳梦梅正沉醉在甜蜜之中,突然被这飘落的花瓣惊醒。杜丽娘娇羞地低头,柳梦梅则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
杜丽娘轻轻点头,低声说:“秀才,你可去啊?”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两人再次相拥,难舍难分。
“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柳梦梅温柔地说,送杜丽娘依前作睡介,又轻轻抇了抇她,“姐姐,俺去了。”他一步三回头,“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杜丽娘在睡梦中,仍紧紧抓着被角,似乎想要留住这美好的梦境。突然,她被一声呼唤惊醒:“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
杜丽娘猛地坐起,慌乱地叫着:“秀才,秀才,你去了也?”这才发现是母亲来了,不禁有些尴尬,“奶奶到此!”
老夫人看着女儿,微微皱眉:“我儿,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
杜丽娘定了定神,说道:“孩儿适在花园中闲玩,忽值春暄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
“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老夫人叮嘱道。
“领母亲严命。”杜丽娘乖巧地回答。
“孩儿,学堂看书去。”
“先生不在,且自消停。”
老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说罢,便转身离去。
杜丽娘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忙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说着,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此时,春香回来了:“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小姐,薰了被窝睡罢。”
杜丽娘轻轻摇头:“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这一场惊梦,恰似春日里的一场幻梦,让杜丽娘的心,从此被那一抹俊逸的身影填满,也为她的人生,揭开了一段充满奇幻与浪漫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