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钰不过是徒劳自省,一时有感而发,全不知自己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在身边人耳中却堪比泰山千钧。
——我大概是做错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不要遇见……
傅行空两眼发懵地怔在原地,像是骤然被一盆凉水浇透,从里到外渗出寒意。
历来重病之人最忌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可他之心绪身不由己被她三言两语牵动着,片刻间便从云端重重坠下,又如何能不伤心。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她只是不了解他的心情,她自来待他诚如赤子,一片拳拳,才更叫他觉得羞愧难当,矫情得简直可笑。
然而眼前当下,他听她说后悔,哪怕仅仅是想到会有那么一种可能,或许她当初但凡多想一分就再也不会来见他,就已经能让他如坠冰窖,痛苦万分。
这就是压倒骆驼的那最后一根草,他强撑至此的伤躯终于无法再继续虚张声势,先前压下的那一口血再度涌来,他克制不住,竟激喷而出。
关钰本已走出好几步,听闻动静回头,就见他胸前衣襟复又染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新红,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他分明站不住了,眼看着就要跌跪下来,她来不及多想,三步并作两步飞扑过去将他撑住,总是冷静运作的脑子里完全是懵的,根本不明白在这一时半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就在她近前,面色青白,双唇染血,那双好看的眼睛黯淡下来,全没了原先含笑时的那股精气神,就好像他本就是凭着一口气才撑到了这里,而现在这口气忽然就散开了,他于是萎顿下来,再不堪重负。
关钰慌到极点,终于意识到这人一直在骗她,他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别说是制服她,恐怕只是那样若无其事地站着,就已经是竭尽全力。
他需要大夫,现在,马上,最好的大夫!
瞿清!
关钰想起傅行空本是在苦峰养病,既然他来了越州,以瞿清行医和为友的作风必定会随路陪同,眼下人一定也就在附近。
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她伸手就要去拿方才被抛落一旁的渡罗。
傅行空艰难地平复呼吸,血腥气拥挤在喉口,想吐又想咳,只是最终都被他强行按下。
他心中不免苦笑,想着自己也真是越发不中用了。
甚少见她如此仓皇,他松开眉眼,尽力缓了缓气息,哑着声安慰:“我没事,只是一时晕眩。”
眼下关钰觉得傅行空的话一个字也不能相信,方才他闭着眼时,她分明就见他眉宇间的神色痛苦极了。
“没事?怎么会没事!”
她难得对他这般疾言厉色,只是晕眩就这样不要命地吐血?他当她三岁小孩吗!
她原先心思在别处,便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此刻既知道他不好,又怎么会看不出他依旧在忍耐。
“你很疼吗?到底哪里难受?不要瞒我!”
她满眼急切,紧紧盯住他,生怕错过他任何一点微末的表情。
傅行空沉默,见哄不过她,只好摇头:“我并非想瞒你,只是我自己也不清楚。”
哪里难受?或许是哪里都在难受,此时此刻他的五脏六腑好似都牵连着心脏,每跳动一下,就更剧痛一分。
早前在外发动剑气时,他其实就已经隐隐感到不适,只是一路走来都尚可忍受,加之情势危急,他便无暇顾及。
想起不久之前他还在阻止她放弃自己的性命,现在却不禁要想,说不定他才是会命不久矣的那一个。
世事难料,瞬息万变,这一生最牵挂的那个人就在眼前,正全心地注视着他,目光关切,傅行空能感觉到,他心中日复一日收藏的温长深情正泊泊流淌。
在这夜幕将临的时刻,天上星子已隐隐浮现,唯他二人身处在这人世间离天穹最近的地方。
恰当的时机是稍纵即逝的,有些话不在眼前说,或许就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天时地利,唯愿人合。
他于是弯了弯眉眼,就选定在这一刻,认认真真看着她说:
“阿钰,无论如何,我都是想见你的。”
她应是无法想象,他有多么庆幸能遇见她,那是他这十二年里,甚至是更往前的几十年里,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情。
关钰其实感到了些许茫然。
她本是在等他坦白自己难受的缘由,却不知为何,最终等来了他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句话。
等一下,真的是突如其来的吗?
她感到一丝心悸,试图往前回想。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不要遇见。
——无论如何,我都是想见你的。
恍然之间,一种明悟似春雷乍起,她猝然愣在当场。
他无疑足够委婉,可她本也并不坦荡,难免易生绮念,而此刻她再去看他,才惊觉他眼中情意翻涌,分明是一览无遗。
就像是被那一道春雷当头劈落,她终于心惊,霎时耳鸣目眩。
狂喜就像花,在这声惊雷之后将她开遍,然而雷歇之后,却更是悲极。
她是情愿爱他入骨,不曾奢望他亦有此心,可如何能想,他们竟是两情相悦,简直就像上天成全的一个奇迹。
克制住自己此刻不去拥抱他,是关钰两世至今做过的,最艰难的一件事情。
世上有悖论。
他若不是那么好,她不会如此深爱他。
可他既是那么好,就值得这世间最圆满的结局,最少最少,也要陪他终老,别在半途将他丢下,叫他空欢喜一场。
他是个多么害怕寂寞的人啊,被独自留下的感受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太痛苦了,她怎么能忍心,叫他余生彻尝。
傅行空本是在忐忑地等着她回应,却见她浑身颤抖起来,弯着脊背深深低下了头,隐约夜色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自那里一滴又一滴掉落。
是她的眼泪,湿湿凉凉落在他手背,烫得他心头一缩。
她之反应太不寻常,他感到困惑,担忧地伸出手去,想为她擦泪:“你怎么了?”
她却越发伏低下来,到最后几乎是蜷缩着跪在他面前,埋首在他张开的宽大手掌,无声抽泣。
她当忏悔,如何偏偏叫他动了心,却不能给他想要的结局。
眼泪汇在他掌心,像一洼小泉,溺没她无法诉诸于口的爱意。
可惜傅行空不能明白,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满含涩意在哽咽,说:
“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此情此景,他只能将之理解成一种拒绝。
心像是不见底地慢慢坠下去,她仍低着头,他便不必强颜欢笑。
“没关系,不要紧。”
抬起手时,他其实很想抱抱她,可最终还是只轻抚了她的头发。
“只要你能好好的,也就够了。”
转眼隔世,他对她的期望从未变过,关钰听在耳里,几如锥心之痛。
是她不好。
都第二次了,她还是要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