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空醒来时在一个山洞。
洞内昏暗,已点起了火堆,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间或响起,听来就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力竭之后难免头重脚轻,他勉强坐起身,循着火光看去,看见了火堆边坐着的人。
他环顾四下,有些茫然:“玉姑娘,这是哪里?”
“秘境内,我们落地点的附近。”关钰起身,递给他卷叶盛起的一捧水。
他沉默了一下,犹豫道:“那个在各地打开秘境界门的人,是你?”
“是我。”
关钰点头承认,今日情形九死一生,现如今他们都还活着,又身处秘境之中,事实已是一目了然,否认没有意义。
“倒是你,你为什么会来望山?”她看着他,并非质问,她是真的困惑。
她当然知道他是跟着她来的,她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过来。
过去十几年里这人从未主动离开过黎城,那是对的,既然他不愿意再掺和那些江湖纷乱,就应该明白过耳不闻置身事外的道理。
互不干涉,她一直以为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共识。
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傅行空深吸一口气,没有答她,只是艰难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幽王墓吗?”
什么样的人才会对幽王墓感兴趣?他们曾经还聊起过这个话题。
如今江湖上流传着幽王墓在秘境的传闻,她长年遮面,行迹神秘,还知晓许多幽王秘闻,更冒着莫大的风险开启各处秘境,若她真是为了幽王墓在行动,那她……
他捧着草叶盛起的水,明明口干舌燥,却没有心思喝上一口,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等她回答。
关钰微顿,为了幽王墓,这么说其实也不算错,但他此刻神情过于紧绷,显然在意之事非比寻常,她略一思忖,很快明白他在怀疑什么。
她于是恍然,理解了他此行缘由,也是,能让他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违背本心做出这样鲁莽的举动,也只能是因为关家了。
她开门见山打消他疑虑:“我不是幽王罪裔,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闻言,傅行空狠狠松了一口气,这无疑是他最害怕的一种可能。
只是即便不与幽王墓的传闻有关,仅仅是秘境也已经足够危险了,他不禁追问:“那你是想做什么?”
火光摇曳,映出他眼中关切,关钰忍不住皱眉,却道:“你何必要问呢?”
如此反问无疑是过于生硬了,但她实在不能不提醒他。
傅行空一时哑口:“我只是……”
但他很快又沉默下去,他能说什么呢,我只是担心你?他还远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
“傅行空。”关钰若有所思看着他,“还记得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她从未用这个名字喊过他,那就像某种令人不安的预示,他只能怔怔点头。
“那时你告诉我说,你没有名字。”她执了根木棍,信手拨弄着火堆,语气不急不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黎城,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你总有你的理由,是真心想做一个无名乞丐也好,是韬光养晦另有目的也罢,你自当心中有数。只是那些都和我,一个你意外相识的陌生人无关,对吗。”
这又是一个“对吗”,自上次之后,他实在很怕听她这样问他。
火光明灭在她眼中,却并不曾将她动摇,她始终语气平稳:“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途中志趣相投,便共度一程,往后要各自为政,便分道扬镳,你既有想做的事情,就不该分心于别人要去的方向,那没有意义。”
“毕竟,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她想她说得已经很清楚,早些同她离心,他往后便不必痛苦。
傅行空静静地听她说。
如果在今天之前叫他听到这番话,他一定会当真,那听来太像一种警告,他会觉得她大约是厌烦了他,想跟他划清界限,他毕竟不擅长得寸进尺,或许真的会从此离得远远的,再不去念想其他。
可就在今天,就在不久前,他已经亲见过她不顾自身安危,为他跃下山崖。
她是个何等谨慎周全的人,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处秘境都开了,却至今无人能确信是人为,更别提联系到她身上,可今日为了救他,她竟难得莽撞了一回。
那让他有了一点信心,觉得自己于她,应该也不是那么可有可无。
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他也以为自己早就认命,可真正听她亲口说出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还会不甘心。
他已不愿与她分散。
可是现在怎么办?
近来他想过许多,才发现一直以来,他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就理所当然地被她温柔对待,所以当她忽然开始拒他于千里之外,他便再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怎么和她相处,以前这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一个人若浩如烟海,你置身其中是毫不费力的,可你若想再去找那烟海源头,却难如登天。
然而眼前当下,他想到一直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心想或许他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手中捧了许久的水透着凉意,这是个秋夜,洞外夜冷风寒。
他没有犹豫,仰头饮下,很快,一些原本可以忍受的痛感猝然加剧,迫使他本能地蜷缩起来。
听他低声闷哼,关钰面色一变,起身疾步上前。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她早已检查过他,外伤都用药敷过,但他先前与孙客尘缠斗过一番,后又吐血昏迷,想来内伤应也是不轻。
面具遮不住眼睛,她满心担忧不觉收敛,便都自那里尽数流泻。
傅行空愣愣看她,虽然隐约心中已有猜测,却仍是控制不住这一刻的心花怒放。
因为她竟当真在乎。
过度饥饿下乍饮冷水,就会导致腹中绞痛,这三天他追着人赶路,也只吃些野菜野果充饥,在玉园这一年习惯了规律饮食的身体,一时间难免无法适应。
其实这种疼痛,这些年流落街头他经历过许多次,早已习惯,有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做到面不改色,正如先前面对孙客尘时那样。
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连小孩子都知道,有人愿意哄的时候,就可以哭。
关钰听他诉说缘由,懊恼极了,当即回身去拿吃的,她常日奔波,出行都是备全的,该有的都有。
他饿得久了,干粮不行,伤胃,得泡软些,冷的也不行,得在火上烤一烤,最好能再有点荤腥,她翻出肉干,撕了泡在热水里权作简汤,才扶着人坐起在火旁,看他一点一点吃下去。
如此随意作践自己的身体,在她看来其实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如果是旁人这么做,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如果是玉楼中人,她可能会疾言厉色把人训斥一顿,可眼前这人是傅行空……
是傅行空,她就毫无办法了,这人好像总是会把自己搞得很狼狈,简直像一种糟糕的特殊技能。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下次你需要什么,提前跟林叔说一声,他会帮你安排好的。”
实力再强悍也肉体凡胎,怎能如此胡来,她知他如今囊中羞涩,可如果一定要跟过来,马匹、衣物、干粮、银钱,这些都是必须的,或者他若肯在中途现身,她尽可带他一起上马,她总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山林奔波。
想到这人最擅长为难自己,怕他不当真,她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不必客气,把玉园当作是自己家就好。”
关心则乱,她好像没有意识到,依她先前那番冷淡说辞,实在很不合适再加上这么一句。
傅行空手微微一颤。
——别客气,就把关家当成是你自己家吧。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去到关家,那时义兄迎他入门,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原来不管过去了多久……
他还是轻易就能被这句话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