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主人虽已舍弃这处府邸,邵容亦不曾失礼,只与部曲们在客院安置,离大门很近。
不多时,名叫张宝儿的女孩儿便随引路部曲来到邵容面前。
张宝儿极力挺胸抬头,试图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只是两列轻甲佩刀的部曲实在气势迫人,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紧张的神色。
及至客堂,抬头见一女童端坐上首,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子径直落在她身上,一霎时,什么对“神童”的轻蔑与小觑都灰飞烟灭。
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只是靠着本能,才勉强做到不怎么失礼。
“见过邵小娘子。”
张宝儿微微低头,下意识避开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眸。
只听上首响起一道不疾不徐的女童声音:“你知道我?”
张宝儿没能琢磨出这句话里的情绪,谨慎说:“去岁邵夫人新婚之际,有幸听闻娘子神童之名。”
室内沉默得有些久,久到张宝儿都想抬头看看什么情况,才听那位邵氏贵女幽幽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几个月而已。
可张宝儿想到这位邵氏贵女的年岁,又思及邵夫人新婚数月便遭了难,一时失语。
以她的脾气,也没耐心跟人绕弯子,直言道:“好叫小娘子知道,此次贸然请见,乃是为了我那不懂事的舅舅,今日在县衙前,必是他先冒犯与你,才被小娘子派人拿住,原是罪有应得。”
“只是舅舅向来疼爱我,又与我家有大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视而不见。”
她抬起头,看向邵容,深深一拜:“因此,宝儿厚颜,求小娘子饶我舅舅一次。”
“你分明带了人来,为何孤身来见我?”
张宝儿一板一眼道:“此非做客之道。”
邵容笑了一下,吩咐邵辰:“将人带来吧。”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太多,张宝儿明显放松下来。
邵容请她入座,道明心事:“我家中行二,你叫我二娘便是。”
“你应能猜到我此行何来,女郎自小生活在泽山县,之后怕是少不了麻烦你的地方。”
张宝儿道:“好叫二娘知道,之前我父亲受人所托,先后帮您两位兄长寻找邵夫人的下落,都不曾寻见一丝痕迹,现今二位郎君已转去别处寻人,这兵荒马乱的,要寻一个人何等之难。”
何况邵夫人当时与她新婚夫婿在一起,虽说只见到她夫婿的尸体,未见她的,但以张宝儿看,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邵容从她不自觉露出的怜悯神情中猜到她的想法,抿嘴沉默半晌,方才苦笑叹道:“道理谁都明白,只是,我自小与小姑姑相伴,情谊深厚,但凡她有一丝活着的希望,我都不想放弃。”
若不明白,她怎么会在初次听到泽山县大乱时便神魂大动,可是她总想着,若是小姑姑还活着,在哪个地方苦苦熬着,等她去救,却等不来她,该多难过,而当她知晓这件事时,又该是怎样的遗憾痛苦。
因此即便事发至今快一月,家中兄长先后来此寻过无果,即便心知此时乱军仍有可能折返泽山县,她还是想办法亲自来了。
她的神情过于坚定,情感又那样深沉,张宝儿很难将她与形容这个年纪孩童的幼稚词汇联系在一起。
她张了张口,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嘴巴自顾自吐出话来:“我回去再让我爹帮你找找。”
说完她心里便有些懊悔,她爹在第二次寻人时有些出工不出力,这也不是大问题,到时候她盯着点就是,可第一次总归是尽心尽力,按道理来说,当时是寻人的最好时机。
那时尚未寻到,如今一月过去,希望更是渺茫,只怕到时候,反叫这位邵二娘子越发伤心。
她已提前开始愁上,却见眼前女童郑重起身,对她说:“此事原看天意成全与否,不论最后有没有寻到人,你与令尊的援手之恩,二娘都谨记于心。”
张宝儿讶然于她似能洞察自己所想,反显得自己瞻前顾后,不甚利落,她红着脸道,:“不必如此,只是我还有一言要告知小娘子。”
“此时虽未至农忙,可农家勤勉,地里一年四季都有活计,因此就算我爹出面,恐怕也不能整日整日的寻,能寻个半日已是很尽心了。”
邵容笑道:“我自小长在乡里,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只要愿意出力的,我只有感激的份,绝没有心生怨怼的道理。此事必会耽误农事,我实在过意不去,我想着,一日十钱,虽则不多,却也是我一番愧疚心意,女郎切莫替人推辞。”
说话间,那个黑脸男人被带到,及时打断了一场即将展开的“不行我不要”“一定收下”的极限拉扯。
被关了半天小黑屋,黑脸男人总算老实了,此时神情半分不见之前虚假漂浮的趾高气扬,显露出萎缩胆小的本性。
此时见了张宝儿,分明比张宝儿还要高一些,却是像鸡崽子看到老母鸡一样,扑棱着就躲到了张宝儿身后。
张宝儿被他拱得一个趔趄,好不尴尬,几乎是在站稳的瞬间,提出告辞。
邵容挽留:“难得与女郎投缘,何不留下用顿便饭再家去。”
黑脸男人眼睛一亮,打量着眼前贵女的排场,偷偷捅了捅张宝儿的脊背,暗示她快答应。
张宝儿的笑脸都快维持不下去了,连连推辞。
邵容坐在上首,对两人的私下的小动作看得分明,也清楚张宝儿的心思,不再强留,只说:“也好,来时匆忙,不曾带身外之物,恐招待不周,今日只能失礼了。”
送走张宝儿,邵辰便呈来泽山县的地形图。
这东西一般人见都没见过,只是邵氏在交州经营日久,邵容开口讨要,不必传信去交阳县,邵明竹便将这东西给她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执意亲自来泽山县的原因。
这地图,邵明竹是绝不会给她任何一位兄长看的。
泽山县在平原地带,周围少山,一马平川,有一条大河支流经过,基本能维持百姓日常用水与灌溉,是个很宜居的地方。
可在面对围攻的时候,这样平坦的地势,反而成了缺点。
依邵容来看,这或许便是县令连尝试也不曾,便弃城而逃的原因。
她将这想法说给邵辰听,邵辰沉默了一会儿,委婉表示,这似乎在给那胆小县令脸上贴金。
邵容莞尔,取来纸笔,在地图上圈了几处,吩咐邵辰:“将部曲分作十股,各自选一处去探查,多请当地人去问问,告诉他们,若有人能提供真实有效的信息,赏千金,若有人能将人送还,赏万金。”
“无论人之前遭遇什么,邵氏既往不咎。”
“我要你们所过之处,三岁孩童都知道找到小姑姑有钱拿。”
邵辰点头领命。
另一边,张宝儿出了门就把黑脸男人从背后救出来,没好气道:“怎么这会儿老实了,当时对人家小娘子颐指气使的神气样儿哪去了?”
黑脸男人讪讪道:“宝儿,你……你都看到了啊……”
“说了多少次,别以为我爹现在多厉害,他连县令都不是,何况就是县令在这里,对着里面那位小娘子,也只能恭恭敬敬,你算什么人物!”
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张宝儿霹雳吧啦一顿输出,半点没给黑脸男人留脸面,黑脸男人也是被训惯了,只喏喏称是。
张宝儿一看他就还是不明白,不由吐了口气,说:“走吧,先回去。”
这时,她之前叫来撑场面的青壮们,好奇问:“宝儿,你说的那位小娘子是什么人?”
宝儿翻了个白眼,将他推开:“说了你也不知道,别瞎打听。”
“说说呗,难不成,比那里头的大人们还要厉害?”
说话的人冲李氏的宅院方向努努嘴示意。
张宝儿顺着他的话看了眼李府,笑了下:“焉知将来,这府邸的主人还会不会被那位放在眼里呢。”
以这位女郎的资质,若无法成为这庞大帝国的女主人……
脑中闪过方才贵女那即便是再谦逊的神态也掩盖不住的强势性格,张宝儿下意识打断了上一个想法。
走了几步,便见一个富贵身形的中年男人躲在角落里焦急踱步,仿佛陷入了天大的难题,全然将外界屏蔽。
张宝儿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她这个爹,可真是属乌龟的,就算独女深入险境,他也要纠结个百八十回,要不要去救人,然后再纠结纠结怎么救。
等他想明白,她头七都过了。
张宝儿只觉今天叹的气格外多,她挡在她爹面前,用力拍了下人,大喊:“爹,醒醒!”
天气还未到暖和的时候,中年男人却似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额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被这么一喊,似是回魂一般,呆愣当场,看到张宝儿,两行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嚎道:“宝儿啊!爹的宝儿啊!”
张宝儿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等我死了再嚎!”
中年男人尴尬了一下,搓搓手,将视线转到小舅子身上,黑脸男人一个哆嗦,努力将自己不算瘦削的身体往后藏。
“回县衙!”
张宝儿招呼一声,大半人都提出告辞。
要去县衙,张宝儿怎么也得管他们一顿饭,这是待客的礼节,可大家伙儿谁不知道谁的家底?
原先县令在的时候,一轮又一轮的搜刮,等县令跑了,又被杀千刀的贼扫荡了一遍,如今城中大半人家都是靠去城外采刚冒出来的野菜芽子度日,张宝儿家人口少,就是存粮比一般人家强些,又哪里经得起这么多青壮的胃口。
都不容易,何必让人平添为难。
从小到大的乡邻,张宝儿如何不知这是乡亲们最朴素无华的善意,她连忙拉住要走的人,道:“莫急着走,且有好事跟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