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霄山端，丰雲派主殿。

近日派中不甚太平，主事的几位长老平日事务繁忙，好容易聚在一处，便是为同一件事而来。

一名相貌清秀的青年人走进函德殿，远远瞧见殿中几位长老正在交谈。

“这名册上的缠枝莲纹消退，便表示封印之效大减，先前派去那弟子恐怕不顶事，须再派人前去。”

“孟岫的确天分高，不过到底是稚嫩了些，还当不了大任。唔，行周，你怎么来了？”

几位长老不约而同地看向走近的青年，暂时忘记了谈论孟岫。

楚行周看向大殿上空排布的恶妖名册，名册每页皆是被丰雲派降伏的妖魔，已有近千页，纸张上的缠枝莲纹是派中独属的记号，若纹路自行淡去，门派应另遣他人下山，将所镇妖魔再度制伏。

“弟子身为丰雲派一员，怎可独善其身，此番我自愿前往。正所谓劳逸结合，也不知道这段日子手生了没，恳请各位长老应允。”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都看出各自目光中的不赞同：“行周啊，当下正是大考温习的紧要关头，岂能分心，师叔伯都知道你记挂师妹，但也不能为此耽误了大事。”

“各位尊长不必再劝，阿岫与我情谊深厚，倘若她遇险，我不能坐视不管。”楚行周斩钉截铁道。

殿中各长老见劝阻不成，也只好随他去了。

楚行周拈着名录的指尖一松，令其重新回到殿中半空，旋即回住处收拾行囊。

*

“楚修士，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古村落中村正的夫人涕泪齐下，正与丰雲派新来的修士细数孟岫家里那少年的罪过。

那日村正死后，村正夫人见人迟迟未归，便差人去找，正巧遇见从荒山脚下沿途回家的小楼。

随后，又在荒山上发现了被害的村正几人。

连孟修士都昏迷不醒，这远不如她的少年却毫发无伤？

村中早有传闻，这小楼并非常人，外表行为均有些妖异，只是孟岫护短，便没人敢说三道四。

但村正的死，祭台的坍塌，总得有个说法，这少年一不辩白二不解释，传言越闹越凶，已有不少人信以为真了。

往日驱邪避祸积攒的情分抵不过甚嚣尘上的流言，不久，为他说话的人越来越沉默，后来甚至发不出声音。

“我等平日只见孟修士时常将他带在身边，不曾想他竟会做出如此泯灭人性之事——借加固封印之机释放妖性，楚修士若置之不理，我家村正必将死不瞑目！”

“敢问夫人，此人眼下身在何处？”楚行周只字未提要如何处置其人，仅问其居所。

“小楼同孟修士住在一处，就在西南角的竹屋栖身，听说他是修士的弟弟，两姐弟感情倒是很好。”有人答道。

“姐弟......”楚行周喃喃道，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

“楚修士，我等便带路到这里了，”领路的村正夫人有些畏惧，不敢再近前，“从青枫坛回来后，孟修士一直不醒，这小子也不吃不喝，日夜守在她身边，到底没能摸索出唤醒之法，我差人找他要说法，都负了伤回来，于是没人再敢上门。”

“请夫人前往荒山脚下稍等，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楚行周微颔首，沉稳道。

众人离开后，他没问过竹舍主人便不请自来，擅自推开未落锁的大门，踏上蜿蜒的石子路，将竹舍中的布置尽收眼底。

透过敞开的窗口，楚行周朝屋里看去。

少年半身伏在床边，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朝着窗外的另半张脸稚气秀丽，睡梦中仍然紧蹙着眉头。

床上的空间大半被一个姑娘占了去，这女孩脸色青白，不像在休憩，更像是重病缠身，久卧病榻。

“笃、笃。”

指节叩在窗台，惊醒了屋里浅眠的人。

“你是谁！”

少年抓起身旁的长剑，整个人挡在孟岫床前。

楚行周看得清楚，他握着的是郁离剑，小师妹的贴身之物。

“我是孟岫的师兄，姓楚名行周，你若不信，可看此剑。”

少年瞧着楚行周亮出的剑穂，同阿姐剑上的是一样的。

他立即放下郁离，有点无地自容，眉眼都耷拉下来，“抱歉，是我伤了阿姐，你能不能帮我救她？”

“救人可以，”楚行周说，“但我要你随我去一趟青枫坛，将那大妖引出来，不过那妖孽道行高深，又阴险狡猾，我也讨不了好。若此去生死难料，你可愿意？”

“......”

这回，少年却不说话了。

说心里不怕是骗人的，他到底只是个小妖怪。

“怎么，你不肯？我知道你是妖，此举只因妖族体质远胜常人，并无他意。”

小楼回身看了一眼孟岫，望着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他垂在两侧的手握成拳，决绝道：“我跟你去。”

*

此刻，平日人迹罕至的荒山脚下却聚集了一干村民。

有老有少，都跟在村正夫人身后，等在山脚看小楼去往青枫坛。

“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吗？”同孟岫两姐弟有些交情的邻里不忍道。

“他不去，你们替他去？”有人反问道。

“你忘了他做过什么事么，他本来就是妖精，如今更是酿成大错，孟姑娘若是明事理，也不会多加阻挠！”

“抱歉。”

众多谩骂的声音中突兀地冒出这一声，村人看着那少年临行前回头道这一句歉。

“一人做事一人当，望诸位不要同我阿姐计较。”

而后，他果断地跟随楚行周走上荒山。

“哼，以命换命，这是他应当偿还的！”村正夫人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寒声道，“他那个姐姐不多加管束，也别想置身事外。”

村正夫人素来跋扈，她身后一行人纷纷噤声，不敢多言。

*

“这大妖饿了太久，给他一点血腥气，便可引蛇出洞。”楚行周压低声音道。

楚行周抽出长剑，剑锋直指少年，便是要以他的血为引。

小楼行至祭台前，已经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克制内心的后怕，眼下听闻此言，咬牙卷起衣袖，露出腕子供其采血。

不料，那利剑要的不是他的血，而是他的命。

楚行周的动作快得看不清，他将捅入少年心脉的长剑抽出，又一掌劈向被泥石堵塞的祭台缺口，拎着小楼的后领要将他扔进缺口处。

少年的手肘死命抵住边缘突出的坚石，“你......真卑鄙！”

他本来以为楚行周特意下山除妖，应当与阿姐是一路人，不想此人诱骗他至此，是打算害他性命。

“你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既害得孟岫遇险，这一剑是还给你的，阿岫很快就会回到丰雲派，不劳你惦记。”楚行周嗤笑道。

“我阿姐......啊！”肩胛骨传来一声脆响，约莫是骨头被生生捏碎了。

“闭上你的嘴，阿岫自有我照料,也从未听说过她有什么弟弟。你这等下贱玩意儿与她本就是云泥之别，葬身于此，也算是个人物了。”

说罢，少年即被楚行周狠力扔下暗无天日的祭台。

这时青枫坛中只剩楚行周一人，孟岫未完之事便由他来做个了结。

无数道凶煞妖气将他围裹其中，任周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竟不能撼动其半分。

待他施法完毕，妖气便全被封印之力驱逐于地底，方才骇人的风波平息下来，只须将祭台重建，这古村之行便可告一段落。

*

祭台之下，不见天日，唯有锁妖链上流淌的幽幽微光。

“你这不中用的小子，便只剩一点果腹的价值了。”

小楼看着眼前借体还魂不成反恼羞成怒的大妖，勉力躲过一击，利剑穿心处汩汩涌着鲜血，将他的衣裳染得血红。

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一道道伤口在他身上出现，尽管妖族的躯体再强健，心脉受损已是大伤元气。

越是情况危急，少年就越是冷静。他在心里仔仔细细地回忆匆匆一瞥而过的符咒笔画，以血为墨，手指暗暗动作，就在衣衫上勾画。

这是从他瞒着孟岫私藏的禁术秘籍上看来的，当时只是一时兴起，眼前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待符咒画成，他便凭着仅剩的那口气，撕下那一角衣物，蓦地以卵击石般疾奔向被无数粗砺链条绑缚的恶妖。

妖气贯穿了少年的身体，他身上的血好似一滴都不剩了，面色灰败如枯萎的落花。

那截符咒被重重拍向恶妖，诡异的一幕骤然诞生——大妖先前的嚣张与狂妄荡然无存，其强大的妖力源源不断地外泄，转眼间竟连人形都难以维持。

“这是......禁术......”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从大妖口中吐出，还没来得及说更多，他便没了声息，竟连尸骨也无存，灰飞烟灭。

“错啦，”少年吐干净口中的血，他的声音还有些不稳，重伤的身体却在飞快地自我修复，他语气嘲讽，“这哪里是禁术，分明是向死而生的神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