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画展至少要有一站在C国，这件事，几个朋友都有共识，根本无需时影青这个C国人布道。

事实上，几个欧洲朋友比时影青更期待在C国办公开画展，他们略有意见分歧的是，第几站在C国，以及，在哪个城市。

在哪个城市是首要问题。

基本所有欧洲人都至少知道C国三个地方：燕都，渡市，太平岛。

其实其他三位朋友都默认渡市是第一选择，而且时影青就是渡市人，朋友们不知详细，他们一直当时影青是渡市生人。

“我认为渡市的现代艺术氛围并不浓厚。” 渡市的确精致而整洁，现代而开放，但这跟艺术是两码事。

时影青这样说，她并没有想太多。今天她作画的手感很好，此刻停笔，坐在画室外的天台上跟朋友们视频沟通巡展事项。

一天中的这个时候，高耸在对岸的现代建筑的玻璃外墙短暂而忠诚地反射着落日投照其上的金光，虽然不是光辉之源，也算不负所托。

视频里几个朋友都显出些讶异，但他们相信时影青言必有因，便问她推荐哪个城市。

时影青却一时语塞了。

是啊，如果不选渡市，选哪里呢。

展馆和画廊的保有量，软性的展览配套服务，文化氛围的适应性，观展群体的偏好和接受度……

她突然有点疲惫，在西南边境的高原上徒步一天她都没觉得累。

“抱歉，我考虑不周，的确，渡市最适合，就渡市吧。”

“这几天我就去看几个展馆和画廊的排期，然后我们再结合进目前已经确定的巡展日程……”

时影青主动给自己安排工作，毕竟朋友们已经做了很多，而自己正好人在渡市。

四个艺术家的联合展览，对空间要求很高。他们这次选出参展的作品有基于风格和表达的内在旋律，所以需要连续而开阔的空间，还有一位朋友是雕塑家和装置艺术家，对展厅的高度有要求，以及相关硬件设施齐全。

好在硬性要求已经很具体，加上朋友们分享的之前的经验，时影青不需要跑很多展馆。既然选在渡市，那就取其精华，位置稍偏一点的展馆也被时影青排除在外了。

“时小姐，我看了你发给我们的要求和参数文档，我们展馆的二层和三层的面积和设施都符合您的要求。另外，一楼大厅的开阔空间届时可赠送给你们放置体积最大的装置，可以同时对进馆的所有观展客人都有宣传效果……”

时影青被来接待她的服务经理引领进馆。这是她看的第二个展览馆，她隐隐有一种“应该就是这座”的预感，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这是一座江边老船厂改造的现代风格展馆，因为它前世的功用，所以它靠近江边，且空间高阔。

没有过度装饰，保留了本来的工业风格，空间连贯，设施成熟。

服务经理先带她到了三楼也就是这个馆的顶层。三楼采用了大量的自然采光设计，有很大面积的全玻璃屋顶和幕墙，见之让人心情舒畅。

服务经理表示，用三楼的话可以给他们折扣。

时影青很喜欢三楼的光线。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被大面积的玻璃结构邀请进来，而早春江边的冷风却被拒之门外，使这里像个阳光盒子，让时影青有一秒回到热带高地的错觉。

当然，错觉只有一秒，因为气味，色彩，还有时间的流速，都不对。

通常来说，专业绘画作品最好需要稳定可控的光源，三楼不是上选。

服务经理也预计到这一点，于是带时影青经员工通道下到二楼。

“二楼是专业画展的理想选择，之前双年展的绘画部分就设在我们馆的二楼，我们的温湿度，光线，还有辅助感应设施都是国际上最专业和最先进的。另外，我们的工作人员从布展规划到观展宾客接待的整个流程都有丰富经验，这个您都可以放心……”

的确，时影青之前也偶有跟欧洲的画廊和展馆打交道的经历，设施陈旧久不更新不说，很多服务人员都在专业和效率方面有些不足。

吱——嘭，是安全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其实声音不算大，但现在是馆休时间，在没有其他背景噪音的安静环境里就会显得突兀。

时影青本能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们刚刚走过来的狭长员工通道光线昏暗，只能隐隐看到尽头安全门的绿色出口灯下面站着一个人，这人瘦高，一身工装，戴着鸭舌帽，手上捧着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东西，正仰头看着门头安全指示灯的上方。

因为仰着脸，手上的设备发出的辉光现在只能照亮这人一小块脖子和下颌的轮廓。

看时影青盯着那个方向看，服务经理笑着解释道：“我们现在的安防系统也在升级，升级之后的级别适应范围可以承接千万以上艺术珍品的展出服务……”

时影青收回望向暗处的视线，点点头。

“我看了您发的时间表，如果届时有幸合作，你们展出的时候，安防系统就已经升级好可以使用了……”

时影青想说，其实自己画的也不是什么艺术珍品，目前她售出画作大多在一万刀左右，最高价的一幅也没超过三万刀呢，而且时影青十分怀疑那一幅是被时景梧买去了。

服务经理继续前行介绍，可时影青的身体却另有想法。

她的腿迟疑地迈出很小的步幅，她的眼睛牵引着她的脖颈频频回头，频频望向黑暗中安全门旁的那个身影。

“我先带您看看二楼的空间，基本跟三楼相似，就是层高略低一些，另外我们……”

通道幽深狭长，门边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时影青最后一次回望，那扇门被拉开，瘦高身影从时影青所在的此个空间穿过门，闪身离去……

“不好意思，稍等我一下，我，那个，有点事情……”

时影青打断展馆服务经理的介绍，快步朝通道尽头的安全门方向走去。

一时间她也找不出合理借口，总不能跟对方直说，她的直觉告诉她不要让那个安防工作人员在她眼前消失……

不过是疾走了几步，时影青的心脏却不自觉地加速跳动起来，终于走到那扇门前，她吸了口气一把拉开了铁门……

时影青以为那身影现在应该已经背对她匀速行进了一段距离。

谁料门一拉开便看到对方此刻正面向她的方向贴近门口站着，跟刚才相同的仰脸姿势正在查看那一侧的门头上方。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时影青怀疑自己喘的气能喷到对方脖子上……

那人听见响动，头仍仰着，但目线快速下移看过来，两片薄唇还半张着，一时间，神情像个傻子一样。

“时影青？” 傻子先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还戴上眼镜了？” 这是两人重逢，时影青对陈周说的第一句。

“护目镜，现在要看很多电子屏幕，眼睛还有点不太适应。”

陈周用左手拇指和中指向上推了一下眼镜架老实回答。

时影青向前迈了一步跨过安全门，陈周配合她的动作向后退了一小步给她让出空间。

远看去，两个人像在练习某种婉转的舞步。

时影青看清了陈周胸口的名牌，也看清了陈周肤色似乎比在高原上时变白了点。

陈周看清了时影青头发比分别时长长了些，也看清了时影青今天唇上涂了自然色系的口红。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然后，她们一起在阳光下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是嘴角和眼角同时弯起的微笑，两个人的弧度一模一样。

时影青今天第二次有了身处热带高地的错觉。

不，这次应该不是错觉。

因为气味，色彩，还有时间的流速，都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