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珩实在记不起来他是在何时中招的,他一直猜想,可能在他们进入或者靠近栖风城时,便已经身在局中。哪怕事后再怎样去回想、去深思,把那段记忆反复研磨打碎重组,他依然只记得,所有的血色,皆是由一声“杀人啦”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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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步入黑夜的栖风城,此时明灯高悬,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凡人岁数最多不过百年,然而若能成为修士,哪怕是最低的锻体境,天寿都能翻倍。
在玉环大世界中,无论所修所行属于哪一条大道,本质都是“蜕变”——如虫化蝶,如鱼化龙。如此,许多修士无论是下境、中境或者上境,都发自内心认为自己与凡人已经不是同类,乃至都未必会将低一个境界的修士放在眼中,并非全无根源。
大部分修士已经无法共情凡人,难以理解他们明明人生短暂,不得不惜时如金,还每天都过着周而复始、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庸碌生活:不断重复的劳作、为了几斤几两浪费口舌、尽是折腾一些无意义的仪式……却看不到自身其实亦是如此。
在谋生一事,凡人与修士,并无不同。
林清珩倒不至于将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尽管他从小到大都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天之骄子,似乎被高高架起。然医修无疑是与凡人打交道最多的一支派别,虽则药仙谷避世,但谷中弟子大多自愿入世——如果没有一颗慈悲心,注定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医修。
他慢步行走在闹市上,并未感觉自身与周围百姓是间开着一层厚重而无形的隔膜,而是自然和谐地融入其中。轻盈的蝴蝶误闯栩栩如生的莲花灯笼摊位,察觉不对又翩然着穿过人山人海飞往遥远的未知。人群里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此起彼伏,与晚风一同送入他的耳中。
随着人潮来到街市正中,高高的戏台上有花旦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悠扬婉转的曲调。那穿着青色戏服的花旦淡妆浓抹,莲步婀娜,水袖一舞见风华。待得黑衣的武生上场,花旦退下,再上的就是飒爽的刀马旦。生、旦二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台下一片叫好。
林清珩站定细看,发现演绎的似乎是千年前楚栖风与魔帝莫冬青那一战。不过凡人总爱从自己角度臆想修士,这艺术加工的程度,连他这个能称呼楚栖风一声“师姑”的药仙谷弟子,都无法从中看出半点医修的影子。
楚栖风擅长的是飞刀、暗器——松涛长老张听风的徒弟萧清澜所学的傍身之法,就是楚师姑以自身经验写下的飞刀之术。再者楚栖风是特殊体质,天生能够与植物沟通,可以借用灵植、凶植的力量,不太可能出现手持双剑与仇敌互砍的情况。
林清珩短暂欣赏一番民间艺术,便不再停留。
以他敏锐的五感,早已留意到不远处正有一名戴同款鹿头面具的少女正在犹豫不决要不要找他搭讪。少女似乎是与闺中好友一起在街上游玩,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推推揉揉,撺掇着个性安静娴淑的鹿面少女大胆迈出第一步。
林清珩虽然愿意入乡随俗感受当地风土人情,但没有关重楼那种游戏人间的心态,也无心成为他人的“缘分”,暗中施法隐去自身的存在感,只当没听到那群少女遗憾的叹息,继续沿着大街走下去。
凡人的节日总是热闹的,最寻常的表演有舞龙舞狮,抓人眼球的是喷火吞剑,以及各种杂技踩高跷……甚至还有胸口碎大石!这些在修士眼中大多不值一提的戏法,却是凡人们经久传承苦练多年的得意手段。
千人千面,各有不同,表情动作生动而毫无艰涩,属于活人的生机毫不掺假……林清珩抬首望向月明星稀的夜空,难以相信眼前所见皆为幻境——是的,钟元说,他们可能陷入一个庞大的幻境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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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他们刚刚越过栖风城敞开的城门,钟元便忽然停下脚步,直言城中有异:“等等,情况不对,我们与外界隔离了。”
“什么意思?”洛淮神色微凛,右手已经握紧剑柄。
钟元凝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棋盘,棋盘凌空悬浮在他面前,其上没有一粒棋子,只见这位浩然书院的弟子捏起一枚白子,直接在天元的位置按下——
咚!
伴随着如同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寻常人看不见的空间波纹自白子落下处朝着四面八方荡开,沉寂的死城与鼎沸的人声相互交错出不一样的条纹。如此异象仅仅持续一息,便消失无踪,然而林清珩等人望着前方光亮的灯会,心底却不禁一阵发凉。
钟元的棋盘是一件上品法器,以他的修为并不能完全展现它的全部威能,但是部分调动却是无有问题。这件法器乃难得一见的空间秘宝,有困锁、破空之能。
刚刚钟元正是在催动此宝“破空”,如果空间正常,他们只会被挪移到钟元指定的地点;而如果所在空间有异,便会被此宝击碎,脱身而出。然而他们只是看到空间交错的异象,证明此地的确有异,但是钟元实力不够,无法击破。
“无法破开吗?”夏槿取出一个罗盘,低头一看,并未发现不妥,不过他不怀疑钟元,只是接着问,“现在原路返回还来得及吗?”
“我两百年前来过栖风城,没发现不对呀!莫非是近些年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关重楼也掏出了一块半黑半白的石头,“生气和死气都维持在正常水平。这到底是阵法还是别的什么?”
钟元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收回棋盘:“幻境和时空类阵法,你们自己挑一个。我是因为随时随地与借助天星轨迹推衍棋局,方才察觉到此地与外界隔绝。转身离开是行不通的,我们踏入此地时,便已不知不觉被挪移了方位,城门未必是出口,更可能是死门!”
唯一一个修习阵道的夏槿苦恼地拿扇子抵着自己额头:“哎呀呀,时空类型的阵法……这可就超出了在下的能力范畴。”
洛淮的剑已经出鞘:“强行破阵,可行?”
“最好别。”钟元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望向来来往往的城中百姓,“虽然空间有异,眼前一切难辨真假。但倘若城中百姓有半数为真正的活人,暴力破法恐怕会害了他们的性命。”
林清珩默默点头:“我无法认定他们是虚幻的假象。以我药仙谷功法对生机的灵敏,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一个个活人。”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关重楼挠头。
“你们帮我把这些棋子分布在城中各处,我来算一算我们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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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珩暗中埋入最后一枚棋子,略带担忧地望向客栈的位置。他和洛淮皆为法相境,实力最强,于是各自行事;夏槿和关重楼较弱,遂结伴而行。
钟元的实力正好处于中间——尚未突破到法相境,但已经凝出虚相,只是需要些许时间沉淀。不过,他得通过他们埋下的棋子,构建出一个完整的栖风城,并推衍其本质,期间不能动弹,虽则还有防御法器护身,却难说空留他一人,不知会否出现意外。
实话实说,如果不是钟元的“镇空棋盘”试探出此地有异,他这一路走来,丝毫不曾发觉有任何问题。唯独经过城门时,灵觉隐隐有感危险气息,大致印证了“城门是死门”的说法。
林清珩又望了望行至中天的月亮。他不清楚其余几位道友具体如何,但他自踏入栖风城后,内心总是莫名有种难解的焦躁。
栖风城究竟为何会有此异样?当真是有上境修士在此布局?如果是真,对方目的又是什么?若然真是幻境,为何只有钟元的天星定位秘术不受影响?是百密一疏的漏洞,还是……?
无数念头闪过,林清珩不再逗留——既然棋子已经安放完毕,他当即转身加快脚步返回钟元所在的客栈。
秋风随着夜色渐渐变得更为清凉,城中大街小巷间的欢闹熙攘半分不见减退,写满祈愿的天灯悠悠地被风力带往更高处,点点亮光取代繁星照耀人间。
忽然,身上的传讯符微微亮起,传来钟元的声音,只是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影响,有些断断续续:“我知……道了!假的……都是假的!栖风……城里早就……没有……活人了!所有……都是……傀儡!不是……幻境……阵法……困住……解……开……”
说到最后,钟元的声音愈发模糊听不清楚。林清珩蓦地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在钟元传来最后一个字音时,他恰好赶到客栈的门口。
此时,分别侧挂着牛和马面具的一对双胞胎兄弟,正在附近为观众们表演“断头重生”的“奇术”。牛面具坐在一张凳子上,单手揪起自己头顶的一簇头发。马面具则手持一把大砍刀,嘴里含满了酒水猛然全喷在刀锋上,呸呸两声,然后——直接挥刀砍断牛面具的脖子!
大好的头颅被牛面具揪着头发提起来,断开的创口表面光滑却没有半点血液流出,围观者皆哇哇地赞叹。头颅离开了身体的牛面具,双手却依旧能够活动,抓住自己的头颅就往脖子装回去,左右扭一扭,切口不见了,他整个人从凳子上下来连蹦带跳,那个头颅都没有掉!
牛马兄弟高呼着邀请幸运观众体验,百姓们不吝啬掌声和赏金,却没有一人主动申请亲身体会——直到林清珩赶回此处。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目光所及,瞳孔紧缩——钟元不知何时面无表情地坐在了牛面具方才所在的凳子上,而马面具的大刀已然砍下!
“杀人啦!”
来自远方的声声尖叫飘荡到林清珩的耳边,而他只是僵硬地定在原地。钟元的头颅自其身躯掉落于地,骨碌碌地滚动着、滚动着,最终在他的脚尖处被截停。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庞正睁大双眼,静静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