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明深思熟虑,且一番琢磨后,认真道:“你说过,过去你认识的司马倾云是我,如今遇见的宵明仙君也是我。你在我心中,亦是如此。你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你既是我认识的从渊,也是阿昭,长照。过去是,未来也会一直是。你只需相信——我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搭档,绝不会害你。”
叶长照眼里有若隐若现的光芒在闪烁。
良久,他轻轻开口,像是怕惊扰了谁,声音极小:“只是搭档么?”
宵明错愕,未曾料到他会如此问,一时愣住。
如若不是搭档……他们还能是何干系?
她不由回想起与司命的对话。
[此境一开,宿主能观天命,即日后的情形。如此一来,一些有情人避开了祸事,便有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再续前缘。]
[可神明干预凡人命格,是否有违天道呢?]
[不会,我只勾选了些符合天道规律,能被干预的对象。他们命不至此,还有被拯救的余地。我的神兽归终会在天界坐阵,仙君你到那时只用为这些人开启观旬之境便好。]
那两块刻着宿主名字的玉牌忽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但她下意识地选择视而不见。
宵明色厉内荏道:“那是自然!难不成,你又想跑路?”
“怎会。”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
气氛略显尴尬。
幸而秦治响非常及时地出现。
“二位好兴致。起这么早。”他伸展双臂,很是舒爽地打了个哈欠。
叶长照悠悠坐下沏茶:“灵相,寻你的人快来了。你不迎接迎接?”
秦治响嗤笑道:“不也是寻你的人?说的好像你能置身事外。宵姑娘,你认识他的时候,他也说风凉话吗?”
宵明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连带着方才些许旖旎也消散了。
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累个不行,走上两步就要寻个酒肆歇息。同他搭档,她没少被气死。
也不知他幼时怎能如此乖巧。
他若一直是阿昭,便好了。
此时,竹林外倏地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是踏破竹林的结界朝这里奔来,刮起一阵狂风,夹杂着竹叶与尘土。
叶长照像是料到自己设下的结界会被破除,也不惊慌。
他悠悠起身:“我们的客人来了。”
一女子身披红袍,骑着半人高的骏马走在最前。余廷尉骑着马紧随其后。三队精兵从竹林深处浩浩荡荡赶来,很快将这个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女子眼底没有什么感情,只转身朝余廷尉道:“廷尉,就是这三人?”
余廷尉眯起眼睛,纠正道:“是那两男子。至于这女人……不知是何来历,劳烦你一起拿下罢。”
她微微颔首:“是。”
宵明心想,余廷尉还挺尊敬此人的。想来能找到从渊这龙的老巢,也少不了她帮忙的干系。
此人是何方神圣?
女子的面纱被风不经意间吹起,流露出半截姣好的面容。
待宵明看清后,不由惊呼出声——“赤水,女子献?”
她记忆里的赤水女子献是巫相的朋友。那时的她已几乎泯灭了神性,化为了一个常人。
可在此境中,离上古时代不过百年,她恐怕还有神性。
最致命的是——现下的赤水女子献,根本不认识她们。饶是她修炼三百年,加上从渊不知多少年的修为,估计也难以抵挡一个上古神族的气力。
宵明恨得牙痒痒,秦国一个小小的廷尉,如何能请动这一尊大佛?
赤水女子献微微侧过头,朝宵明投来一道视线:“你认得我?”
宵明连忙满脸堆笑道:“其实罢,咱俩在另一个国度……交情还不错呢。
见她面上毫无反应,宵明不死心地又添上一句:“兴许你认得巫相么?他也是在下的好友。”
巫相那老不死的也是活了很久了,说不定她认得他呢。
赤水女子献终于有了点反应。她若有所思,道:“我同他确实交好。余甲要的是这两人,与你无关。既然你是巫相的友人,我便不为难你。你且走罢。”
宵明拔腿就想跑:“得嘞。”
不待她走出几步,就察觉自己身后叫两道凉悠悠的视线缠住,只好悻悻停住。
“还以为宵姑娘要将我们忘了呢。”秦治响凉飕飕的声音从宵明身后传来,“这人什么来路?弄得你如此紧张。”
叶长照看到来人,面色凝重:“灵相,宵姑娘也是有缘由的。此人是上古的神族,赤水女子献。也不知余廷尉何等能耐,能请她来捉我。”
余甲冷笑道:“赤水师祖愿意帮我,是我的荣幸。至于你能否活着看见明日的太阳,就看你的本事了!”
宵明心中了然,原来女子献是他的师祖。只是女子献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些。此人说什么,她都轻信?
她忍不住反讽道:“廷尉,上神不知秦国情形,你就如此蒙骗她么?”
余甲看也不看她,神情倨傲。
“总之,我奉秦国君之命,前来捉拿歹人,安然带回二殿下。挡我者——只有思路一条!”
竹林里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叶长照忽地笑了,在这份寂静中显得格格不入。
“原来,是国君要我的命。”他语气平淡,“可惜,长照这条命,是将军给的。即便是拿,也得将军拿去。”
言毕,他有意无意地朝宵明扫去一线隐晦的眼神。
宵明佯装没有看见。
唔,他应是在说司马倾云罢。
“你这话可算数?”
一道高扬又冰冷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顿时吸引了宵明的目光。她心中一震——司马倾云,怎地也赶来了?
方才叶长照才提及将军,将军此刻就坐在铁骑上,手持缰绳,悠悠朝此处驶来。
宵明蓦地转头看向叶长照,面色不由生出一丝担心。
若只有这些个人,她尚且还能想想法子,同他们逃离赤水女子献的攻势。
但司马倾云却来了。
看来她对叶长照是当真动了杀心。
宵明不禁苦恼——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叶长照与司马倾云都活着离开这竹林呢?
观旬之境已开,宿主二人都得存活下来,仪式才能算作成功。
她怕就怕司马倾云要同叶长照拼命,最终两败俱伤。那便有些难做了。
叶长照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来人,却没有言语。
余廷尉以为他是怕了,得意地放声大笑:“你的恩人亲自来索你的命,难不成,你还要抵赖?”
叶长照解释道:“那倒不是。只是……廷尉兴许是误会了,她并非我的恩人。”
司马倾云高昂着头,远远看去只能看见她面上的阴影,瞧不见什么神色。
她对此充耳不闻,冷声道:“本将军确非你的恩人。但这不妨碍本将军今日来见证你的死期。”
叶长照声音染上一缕不易察觉的苦涩:“师父的坟……可安葬好了?”
“你没资格问他。”司马倾云别过头,声音更为冷淡。
宵明大惊失色——难不成,在境外出了什么变数,巽城丧命了?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便又听司马倾云冷冷道:“若不是替你求情,他又岂会被歹人所害?”
宵明回想起那与她并肩作战一年半载,与她共谈战事的巽城副将,不由黯然神伤。
赤水女子献、司马倾云、余廷尉,以及三队精兵俨然将竹林层层围住,摆出一副今日必定要取叶长照命的架势。
司马倾云看见宵明伫立在一旁,仿佛愣了一瞬,但又淡淡转过目光,没有多余的反应。
宵明知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懒得同她言语罢了。
也是,曾共享过一个身体的人,怎会认不出彼此呢?
秦治响始终保持着沉默,此时看到眼前的情形,面上也凝重起来:“长照,我只知你嘴贱,得罪过不少人。未曾想你竟能得罪如此多人?”
宵明脚底一趔趄。
都何时了,二殿下还不忘同他拌嘴。
真真是革命友谊。
叶长照苦笑道:“灵相,危难当头,你别打趣我来。长照这条命竟如此值钱,能劳烦如此多尊大佛惦记,真是折煞我也。”
他正色向前一步,作揖道:“小辈拜见赤水上神。还请上神不吝赐教。”
*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叶长照已现了原身。
赤水女子献并非等闲之辈。他必得全力应对。
通身黝黑的蛟龙高高扬起晶莹的龙角,盘旋在竹林上方,缠绕着一团飘渺的云,时不时有血滴下,落在众人脚边。
蛟龙没有哀嚎,只是一声不吭地生生受着赤水女子献的攻势。
他身上不知何时叫金丝缠住,动弹不得。银丝宛如无形的利刃,狠狠缠绕着龙身,若非凑近了看,都看不清这些银丝。
三个回合下来,龙身上原本墨黑得发亮的鳞片渐渐失去了光辉,愈来愈多的鲜血浸入龙鳞的缝隙之中,显得极为瘆人。
秦治响冲到余甲面前,又张望另一头的赤水上神,焦急道:“你不就要带我回去么!本殿下同你们走便是了!休要这般折磨长照!”
宵明看着奄奄一息的蛟龙,心头未知的地界不由一颤。
这种感受,同先前她在七羽村看见从渊重伤后一般,甚至还要愈加难受。
她攥紧拳头,做好了随时冲上去的准备。
黑龙闷哼一声,虽然声音极低,还是叫她看见了。她终是忍不住放开周身的灵力,即刻祭出流光——“云蒸霞蔚!”
竹林的上方,除了正受非人折磨的蛟龙,倏地又多了一女仙的身影。
女仙衣着明黄开衫与金丝长罗裙,腰挂金环,面容姣好。她眉间凌厉,面上凝重。周身的金光施展开来,将重伤的黑龙温柔地笼罩在一个封闭的结界中。
叶长照身上错落的银丝却没有减轻气力,仍有狠命缠绕之意。
宵明眼看着他越发受不住,下意识地俯下身,拥上龙身。
一时间,银丝也蔓延上她的肌肤。
她的手臂上霎时渗出鲜艳欲滴的血液,在雪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更令人心惊胆战。
黑龙察觉自己的疼痛少了些许,微微扬起龙角,睁开半掩的眼眸。
宵明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从渊。
他眼中一扫往日的多情与戏谑,只有止不住的哀伤。
似乎还有心疼,抑或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