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雾气逐渐消散,院中三人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庐山面目。
难怪当那道身影最开始即使被雾气遮掩,他们也会觉得奇怪。
因为现在显露出来的身形与少涘极其相似。
若不是少涘本人现在正半蹲着搀扶邵鹿,只怕会被拉出来好好对比一番再下定论。
眉眼的相似程度倒在其次。
主要是那种冷淡中带着对所有事袖手旁观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极其相似。
打过照面的人若是一晃眼,搞不好真的会错认的程度。
“多谢?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和我说这样的话。”
那人踱步走来,在少涘跟前停下,慢慢倾身蹲了下去,在与少涘平齐视线后,说出这句话。
少涘冷笑一声:“怎么?连你力量从哪里来的都不记得了吗?真当自己拿了我部分灵力,就能骑在我脑袋上作威作福了?”
那女子听见这话眉心蹙起,将少涘从头至尾细细打量一番,半晌用怀疑的眼神重新看向少涘。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多久没照镜子了,井口在那边。”
少涘用下巴点了点角落的位置,自己则是将邵鹿扶起,连看也不看那女子一眼,转身向阿牧的位置走去。
“自己都快被灵力同化成我的模样了,还嘴硬。”
“十年间拜我从不间断,难道仅过去了八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之前进来宅院的人都被少涘赶了出去,现下仅余这四人。
是以在空荡的院落中,只要开口说话,飘渺的回音便像鬼魅一般四处扩散。
那女子身形僵在原地,突然间猛地起身扑向井口,也不提篮打水,硬生生用灵力将里面的水抽出浮在空中。
水镜是悬在半空的,没有星光的夜色作为背景时,那面镜子毫无保留的照出了女子的面容,以及她身后扶着邵鹿正慢慢移动的少涘身形。
一正一反,相差无几。
少涘只听背后一声尖叫,她脚步毫不停歇,但邵鹿却被那声响引得忍不住想要转身去看。
“师姐,老实点吧,怎么连她都打不过。”
少涘叹了口气,将邵鹿已经背过身的头又扭了回来:“看着点脚下,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很容易就能将人心内最肮脏的事勾出来。你现在就老实待在这里调息,我去解决这件事。”
少涘忖度一番,在给师姐寻摸一个距离阿牧不远不近的好位置放下之后,起身走至井边。
她背着手,从水镜中看着那女子不断撕扯自己的面皮,口中喃喃自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样爹娘回来之后看到,会认不出我的!”
她尖利的指甲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细碎的痕迹,那些已呈撕裂的痕迹中并无鲜血溢出,反而从中向外蔓延扩散一缕缕雾气,如同刚刚被散播得满院诅咒一般,甚是可怖。
少涘没有说话,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那女子从一开始的疯狂,逐渐变为崩溃,到最后发现真的无法将这张脸皮从面上揭下之后,捂脸痛哭。
只是这痛哭没有声音,她背对着少涘,沉默的捂着脸,站在那里。
少涘之所以发现她在哭,是因为耸动的肩膀。
这种状况持续了还不到一息,她便听到了从捂着脸的指缝中漏出的声响,一抽一抽的,少涘皱紧了眉头。
那声响越来越大,大到远处的阿牧与邵鹿都为之侧目。
一身漆黑的女子在狂笑,她松开了捂着脸的手,张开双臂,仰面朝天,疯狂大笑。
“就算变不回去又如何,只要能让害我爹娘的人全都惨死,只要他们死得够惨,死得足够让我痛快,这就是对爹娘最好的祭奠!”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少涘,瞪大的双眼,一张一翕的鼻孔,以及微微颤抖的嘴唇,无不彰显她此刻的兴奋。
“我不在乎这张脸,至于借你的力量,确实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能让他们死得这么快。”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猛地又变了一副面孔,骤然平静的面容看着少涘竟然落下泪来。
“你也占了我的位置不是吗?那你就算是我妹妹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家里人,你在那边过得好吗?爹娘怎么样?有没有遭什么罪?”
女子看上去有些自责,向少涘的位置急走两步:“都怪我,这么多年没给你们烧纸钱,你们肯定在下面受欺负了吧?不怕,妹妹,不怕啊,乖。”
看这动作,像是想要将少涘楼向怀中一般。
这一开一合的举动搞得少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是个疯子?
但她前面说话时,分明条理清晰,就连少涘嘲讽她的话都能听得出来。
那就是装疯?
“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毒手?”
想不出答案的少涘准备硬攻,盾有没有偷工减料,用矛戳上去就知道了。
已经将少涘的身形拉得极近,连头都要靠到肩膀位置的手突然间顿住了,紧接着就是久久的凝滞。
“他们该死,妹妹,他们该死的。”
少涘顺着女子动作半低在肩膀的侧脸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她伸手摸了一把凑到眼前看。
是灰色的水,是雾气过度凝聚形成的水滴。
少涘退开两步,果然,雾气正凝结在女子眼窝处,啪哒啪哒的向下掉落水滴,如同一场沥沥淅淅的雨水,毫无声势可言。
“妹妹,他们害死了爹娘,你不难过吗?你走了之后,爹想去城外与那些将士谈一谈,想要以自己的性命让他们放过城中百姓,可是他们呢?他们将父亲捆了回来,说他要逃跑。”
她低下头,两只手攀上自己的肩膀搂紧,蹲了下去。
“嘿嘿,所以我将他们都杀了,妹妹,你不知道,他们死的时候,皮肉会一块儿一块儿掉下来,可好玩了。”
少涘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并不知晓女子现在的面容是怎样的,她这一句一变的态度与语气让少涘心中泛起一层冷意。
或许,她真的是个疯子。
“妹妹,妹妹!你知道吗?这是他们教给我的!”
女子突然将身子前倾,抓上少涘的裙摆,激动得抬头,好像是在和少涘分享趣事。
“他们可厉害了,想的出这种法子,肉要片成一片一片的,分散开来这才好吃,骨头,还有那些连着筋的位置,大块儿的片不成,那就煮成肉汤喝。”
“妹妹,你说,他们那么饿,都饿到吃肉了,我给他们送肉吃,这不是好事吗?”
说到这句时,她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委屈,少涘握着她紧攥着自己裙子的手,一时放开也不是,握紧也不是。
半晌她叹了口气,并没有将人拉起,而是一并蹲了下去,望着现在委屈如孩童的女子开了口。
“他们只是无辜百姓,你害他们,这与害爹娘的人有何区别?”
她现在有些别扭,自己纵使平时不怎么照镜子,多少也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她平日不怎么爱说话,更不喜做大表情,是以很少有调动脸上全部肌肉,去表达自己情绪的时候。
这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是真的有些神志不清,她说话时喜欢用表情来放大情绪,每句话出口,即使语气体现不出心情,但少涘都能从脸上看出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加上这女子长相与自己极其相似的面容。
少涘有种鬼打墙的感觉。
果不其然,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那女子又变了一幅情景。
她怒气冲冲的瞪着少涘,好像少涘刚刚说出口的话十恶不赦一般。
“你怎么能说出如此言语,爹娘平日里的教导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她看向少涘的表情痛心疾首,指着宅院外位置的手都在颤抖:“那些人,都是无辜的!你怎么能对他们下手?难道爹娘平日里对待百姓是怎么样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突然间被倒打一耙的少涘摸了摸鼻子,无助的看向一边看戏的两人。
这两人在接收到少涘眼神求助之后,一个仰面望天,另一个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捂着脑袋无声哎呦,不约而同的用行动拒绝了少涘的请求。
“你在看哪里?姐姐现在教导你,难道你都不听了吗?”
这语气含着悲切,好像少涘真的是一株长歪了继续修剪的小树。
少涘深吸口气,复又转了回来:“姐姐说的是,那请问,你为何要对他们下手?”
那女子听见少涘的问题先是怔愣在原地,随后有些迷茫,指着自己问道:“我?”
在得到少涘肯定的点头之后,她歪过脑袋摇了摇头。
“我没有啊。”
少涘也歪过脑袋,将视线与女子平齐,口中毫不留情的说着让人心寒的话。
“城中那些百姓,当年经过你一场诅咒,十不存三,就连外地赶往这里救治的医者,都被你那名为瘟疫,实为诅咒的灵力感染,致使一家三口只余一人。”
“为了城中剩余百姓的安危,有人请来所谓的大师,将所有感染诅咒,身上一片片往下掉肉的百姓赶往城外,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都开始蔓延真正的瘟疫,被感染者五感皆闭,痛苦致死。”
少涘语气平静,谈论这些时,就好像只是在说路上听来的见闻。
“这些,都是你。我的姐姐,是你干的。”
“请问,他们做错了什么?”
话音落下时,女子身后原本悬挂在半空的水镜突然间砸向地面,大量水汽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便是黑灰色的浓重雾气,一同从女子脚下开始向外蔓延。
“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