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怎么可能?我那时明明……”
看着你死去,什么都做不到。
郁远目不转睛凝视熟悉的面孔,酸涩的热意自肺腑涌上喉间,翻腾出了痛彻心扉的想念。
林峰就活生生地站在不远处,脸上岁月的细纹,每一处裸露的伤疤,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同过去别无二致。
林峰不言不语地任他打量,突而淡笑,冲他张开双臂,似要给予他久别重逢的拥抱。
情绪怦然控制了理智,郁远急切地朝他而去,下一秒眼眸微睁,拧身避开电光。
可他躲得太迟,从后来的电光抓开了衣服,一并在他腰腹撕出了焦黑的血痕,凌厉的余威劈开了他的头盔,再偏一点,就要削下他的半个脑袋了。
血流如注,郁远一声未吭,只惊骇地睁着眼,望向被电光鞭烂的天花板稍稍失神。
砰!头盔七零八落的砸地声拽回了他的神志。
……电。
林峰的能力是电。
“为什么?”他像被背叛而抛弃的孩子勃然大吼,紧而一滞,悲怆地笑了起来,“哈……你不是林峰,谁在搞鬼?!”
不管是谁,拿他的珍视之人玩下三滥的把戏,都死定了。
林峰的指尖跳跃着残余的电流,他懵懂地歪了下头,沧桑的面容格格不入地流动着孩子般的神情,仿佛发动攻击的人不是他。
郁远不再废话,瞬发的白线如游蛇冲向林峰,作白荆绽放,毫不留情地将冒牌货劈成了两半。
冒牌货的皮囊下没有内脏和骨骼,全是胶水一样黑黢黢涌动的流体,藕断丝连地接续着两半肉身,拽动它们合二为一。
林峰恢复如初,无辜地注视他。
郁远彻底明了。
深魔。
但深魔没有意志,不会主动化人,更别提如此有指向性地变成了他朝思暮想的逝者。
幕后主使昭然若揭。
“啪啪啪……”
和缓的掌声突兀响起,由拍动频率和力量可听出其主人愉快的心情。
“林峰”背后的空间蓦地波动,乔纳森笑吟吟地现身。
“鬼鸮,亲自到访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他轻飘飘地绕至“林峰”身侧,仿若只裹了一张人皮的干瘦身躯勉强撑着丧服般的黑袍,像一具不着地的苍白骷髅。
郁远不作声,只冷冽地盯着他,乔纳森没在意,落落大方道:“上面的动静是你带来的见面礼吗?真让我这冷冷清清的地方热闹了不少。”
“我啊,没想到你会单枪匹马深入于此,看来我抓到了对你来说不得了的人?明明在过去……你根本不会为一个人匆匆入局。所以是谁?是那个倒霉的监管者,还是……坏我大事的小鬼?”
乔纳森偏长的刘海扫过乌黑的眼,掀出了眼中阴冷的死气。
“不管哪个,都是你的拖累,这群安逸的羔羊阻止了你的蜕变……”
郁远:“你什么意思。”
乔纳森灿烂道:“你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郁远掠过话题,抑着怒意说:“为什么让深魔变成林峰,你找死吗。”
“变?不不不,你搞错了一点,”乔纳森轻柔地扭过“林峰”的下巴,指尖划过鼻梁、眼睑,如触碰一件艺术品,“这就是林先生。”
“给我说清楚!”郁远忍无可忍,“林峰待你不薄,你拿这种东西侮辱他?!”
乔纳森似没听到,自顾自地说:“还以为你见到林先生后,会很激动地问我是如何做到的,结果你的反应竟很一般啊……那这位呢?”
“林峰”的面容猛然扭曲,像被绞肉机狠狠一拌,旋转着陷了下去。皮肤如被剥皮的西瓜一瓣瓣脱落,腥红的果肉若肌理,牙齿森白似籽,纤维般的血管张牙舞爪地翻腾。
异变持续了几秒,新的五官在脸上徐徐铺开。
莱特。
那个爱吃臭豆腐的队友。
郁远恶寒:“你……”
“他也不能动摇你?下一个。”
深魔的脸再度旋转,变成了向往太空的画家克拉尔。
“……!”
“越来越无聊的反应了,继续。”
深魔变成了没钓出二十斤鲈鱼的奥斯洛夫,老实的亚瑟,总跟他针锋相对的死对头阿瑞斯,甚至刚逝不久的张云山。它快速变化出……一张又一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
“停下……”
“给我停下!!!”
不可计数的白线自郁远周身爆发,直冲深魔与乔纳森。万线袭来,乔纳森施施然一笑,刹那消失,不见踪影。
白线只撕碎了被留下的深魔,但它马上就痊愈了,一动不动地讽刺着郁远的徒劳。
爆发后的郁远身体微坠,喘着气瞪视悠哉重现的乔纳森。
该死的空间系。
他的属性对上行迹莫测的空间系,操作余地很小。若他不处于副作用,倒是能与乔纳森一战,可没有如果。
“你在副作用中?”乔纳森终于洞察异常,大喜过望,“你居然也有副作用?啊哈哈哈!也是,用完精神掠夺那种禁术都游刃有余的话,你就太过分啦……你总算稍微像点普通人了。”
“现在我们半斤八两,但你也知道,我的能力克你一筹。放心,我不会伤你,毕竟当年如果没有你,我也不能活着出来,”乔纳森眸光一沉,“前提是,你听话。”
“我后悔救你。”郁远站直,弱态无踪。
“亲爱的,我真是爱死了你的顽强。好了,上面越来越热闹了,我们谈正事吧,”乔纳森热切道,眼底迸出痴迷的光,“为了表达诚意和抓了那两人的歉意,我先将我们的部分计划透露于你,你听完再决定要不要与我为敌,好吗?你看过飞鱼的记忆,已经对我们有所了解了吧。”
郁远冷笑:“是啊,了解了你们犯下的滔天罪恶,将人和深魔融合,□□……丧尽天良!”
“不,我们在改善世界,那些人是必要的牺牲。秩序重新洗牌后,我们会纪念他们的付出……”乔纳森狂热道,“况且,他们都是穷凶极恶的家伙,死不足惜!最后能为世界作出一点点贡献,是他们的荣幸。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该死的人活着,不该死的人……为这帮渣滓拼死拼活的大家却死了?”
郁远心头一动,咬牙说:“就算他们是畜生,也轮不到你审判。”
“或许吧,或许,”乔纳森不以为然地笑笑,“鬼鸮,接下来才是重点。通过他们,我们成就了伟大的事业——”
“欧西里斯,冥界与丰饶的主宰。令死者往生,生者强大!”
郁远神情紧绷。
“如你所见,这只深魔是目前较为完美的实验品之一。”
之一……郁远默念着,这种操蛋的玩意儿还有很多个?
“它身上寄存着多个亡者的精神,你可以理解为,灵魂,”乔纳森满意地目睹郁远崩塌了一丝的神色,“只需收集灵魂,再融入合适的躯体——对就是这些深魔。死者就可以复活!”
“你可能会问,去哪里找死人的灵魂呢……”
乔纳森笑容明媚,失去血色的唇冰冷地吐出二字。
“通道。”
郁远浑身一震:“你疯了混账!你忘了我们牺牲了多少人才关闭那个地方!”
“我没忘!可我们是因为通道才牺牲那么多人的吗?出来后,我一直回忆,一直在回忆……过程明明是顺利的,通道里的怪物并没有想象的强,为何最后急转直下?落得悲惨的收场?我猜测我的记忆被动了手脚,当然,那时我没想到是你干的。我不怪你,你是怕我知道真相寻死觅活吧……你是对的,我十分感谢你”
“后来,是欧西里斯找到我,告诉了我真相。哈哈哈……我们冲锋陷阵,最后却死于同胞的博弈!实在好笑!而后,欧西里斯竟还坦白他们是由莫比乌斯残党组成的延续,我当时就想杀光他们,可是……”
“他们和莫比乌斯不一样,理念截然相反。他们研究通道不是为了搅乱世界,而是想让世界更好。死者复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纳森手舞足蹈,像一个抓狂的疯子:“永生!生命不会再因注定的死亡而焦虑,人们不会再因死亡而分离,悲伤。昔日千古垂青的伟人,学者,天才……亦局限于寿命,无奈而终。如今,我们能唤回他们,弥补遗憾。”
“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复活大家啊!大家因罪恶的阴谋死去,你明明也不甘心,鬼鸮!我们志同道合!”
惊世骇俗的话如狂风骤雨,浇得郁远一时无声。
复活……大家?
他可耻地产生了动摇。
“鬼鸮,通道并不可怕。当初,是我们对它不了解,无法控制它才导致悲剧发生。而今,我们有‘王后’,它能控制通道,令其变得和平!通道是灵魂的安息处,未被理解的死荫之地,在欧西里斯手中,它的价值熠熠生辉,”乔纳森见他有所触动,欣慰一笑,继续铺列筹码,“它不仅能救赎死者,还能为生者提供机遇——”
“它能令世人都安全地觉醒。”
郁远克制不住惊异:“什么?”
“我们通过无数实验,确定了觉醒的必要条件,是经历死亡,却超越死亡而活下来。但刻意为了觉醒使自身命悬一线,是一场赌豪赌。”
“然而,利用通道让人复活的特性……觉醒就是睡一觉的惬意事。”
“觉醒者将不再特殊,世界规则会彻底改变,人人平等!奔波的特调员可以回归正常生活,即便暴露身份,也不会遭遇异样眼光,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渴求吗?”
郁远的呼吸顿然急促,身形一晃,似被巨大的惊喜砸得头晕目眩。
复活,就能和大家一起重新生活了。他能和莱特一起去吃臭豆腐,然后狠狠吐槽对方的口味。他能和奥斯洛夫一块垂钓,克拉尔则会在旁边画下他们没上鱼的郁闷模样。他能再一次和亚瑟、阿瑞斯打打闹闹,然后被林峰和其他前辈教训,但就是不改……他能和很多很多人一起,去做未尽之事。
觉醒,世人便都是能力者,都是普通人。他一直向往的正常生活唾手可得,就能没有负担以及后顾之忧地和陆池……
“……”
郁远嗓音喑哑:“那么……需要我做什么?”
乔纳森目光炯炯:“我们缺少维持通道的精神力。鬼鸮,你的一点精神力,就是其他核心燃烧的全部,甚至更多,而这点付出并不会危害你。你于我有恩,我不会让你有事。”
“你加入后,我会毫无保留地将其他秘密告诉你,”见郁远踌躇,他愧疚道,“你是在介怀我们的人体实验吗?只要有你,这项研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也许你是正确的,不论一个人是否罪孽深重,都不能残害他,这点我道歉。事成后,我任你处置,我会自己下地狱。”
“……”
乔纳森并未催促他回答,即便上方不断传来交战产生的震动,也宽容地给足时间。他是空间能力者,逃亡乃易事,而他笃定这次的逃亡路上,会多一个盟友。
“鬼鸮,这世上只有我和你经历过通道,幸存并知晓真相了。只有我们知道彼此的伤痛在哪儿,以互相舔舐了,我们是最该站在一条线上的人啊。”
他无法拒绝欧西里斯的成果,他相信实际比自己更疯狂,更珍惜所有人,更对世界悲观的鬼鸮,会接纳诱惑,站过来。
“鬼鸮……做出选择吧。大家都在这里看着你,等着你,”乔纳森怀念地低语,“我想再一次和你做队友。”
“一起和大家重逢,回到过去的生活。”
和大家,重逢。
回到,过去。
这些关键字眼汇作一柄巨镐,一下一下重重凿向了郁远心间那片无人知晓的厚厚冰层。他恍惚听到了心头龟裂的声音,压抑而沉寂的汹汹情绪冲出裂隙,推得他摇摇欲坠。
他做出了决定。
“……好。”
“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