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先大脑一步反应过来,两人扣好墨镜的瞬间,周围突然亮起一片五彩斑斓的光,隔着单薄的墨色镜片仍有几分刺眼。
谢浮玉抬手挡在额前,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
殷浔把汗湿的额发捋到脑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灯光。”
今晚的镜子世界比昨天更明亮,乍一眼好像回到了日落前,仔细看才发现那些光束其实来自道路两侧的灯柱。
谢浮玉仰头,喃喃:“不止。”
殷浔循声望向天空,只见城市上空悬浮着几盏大灯,莹白光圈彼此交错织出一片沉重而庞大的光幕,接着又轻飘飘地压下来,笼罩住了整座金融街。
光线垂落,犹如天女散花溢向四面八方,玻璃幕墙源源不断地吸收和反射这些光,街上亮如白昼。
与此同时,身旁脚步未停,涌动的人潮在灯下缓缓凝出轮廓,谢浮玉终于看清了那些镜人,他们与常人无异,有穿正装的从写字楼离开,也有穿休闲服的漫步向不远处的商场。
这里是镜中世界,也是真实世界。
闯入镜中的玩家甚至不需要思考如何融入这些镜人,镜人便会自动切换出实实在在的身体来适应他们,因为底层逻辑没变,影子的本能依旧是复制、模仿。
“现在是八点十三。”殷浔开始计时,随后歪头靠向谢浮玉说,“我觉得今晚分到一层不是巧合。”
第一晚住总统套房的人势必会中招,而住行政套间的人则有一定几率规避幻象,另外几种房型都没有反射物,相对安全,所以第二晚分到总统套房的玩家一定会往低层选没有镜子的房间。
这样一来,有机会进入镜中世界的只有住行政套间的人。
行政套间的媒介是一面落地窗。
街景投射在玻璃外侧,人影倒映在玻璃内侧,拉开窗帘的时候,街景和人影融合在同一扇窗户上,新世界的大门于是由此打开。
“幻象是真实世界的投影,”谢浮玉推了推下滑的墨镜,“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William描述的世界在此刻逐帧染上浓墨重彩,副本特意将行政套间安排在一楼,免去玩家跳楼的风险,说明幻象世界内很可能存在与副本有关的线索,活人进出镜子是被允许的,他们推测的没错。
但相应地,平衡机制并未消失,繁华都市不仅埋着玩家需要的线索,那些光线无法企及的角落也最适合藏污纳垢。
夜路不好走。
谢浮玉在酒店外静静站了片刻,带着审视的目光缓慢逡巡过来来往往的镜人。
下班的镜人推开餐厅大门享受一顿安逸的晚餐,逛街的镜人挎着朋友的胳膊,有说有笑走进商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玩家在他们眼中和路人没什么两样。
没人在意多出来的谢浮玉和殷浔。
如果不是路过的镜人偷偷打量了他们几眼,谢浮玉险些以为自己才是透明的。
殷浔也注意到了,他弯腰侧向谢浮玉,喉咙里压着磁沉的笑,“刚才过去的那个指不定在心底蛐蛐咱俩。”
装货,谢浮玉扶正脸上的墨镜,补全了对方的心理活动。
“怎么走?”他问。
殷浔:“贴着光的边缘绕一圈。”
站路边吹会儿风的工夫,两人已经大致摸清了头顶光的照射范围,金融街只是瞧着亮堂,实则是有边界的,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他们不能去。
“大楼东边和三岔路东西头都黑着,”谢浮玉估摸着距离说,“我想从三岔路口往南走。”
殷浔于是动作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那就走。”
谢浮玉说的三岔路口就是广告牌正下方那片区域,两人遵从光线的指引从酒店步行到路口,前后大概花了十五分钟,折算下来约莫1.5公里的距离。
然而指引到路口就消失了。
谢浮玉停下,语气流露出几分茫然,“没了?”
殷浔肯定道:“没了。”
谢浮玉盯着地面看了两秒,默默把脚往回收,这片光断得很突兀,仿佛一只咯咯乱叫的公鸡忽然被人掐断了脖子,尖锐的打鸣声戛然而止。
光线紧紧贴着马路牙子描了一层淡银色的边,前一毫米还亮得刺眼,后一毫米就完全融进了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明暗之间没有一丁点缓冲,很怪。
谢浮玉被迫隔着一条马路观察对面的广告牌,想找找有没有车祸线索,半分钟后,他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墩。
完全的睁眼瞎,黑咕隆咚连片影子都看不见。
出师不利,谢浮玉有点自闭,殷浔像是知道他不高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从另一个角度想,这其实是好事。”谢浮玉很快调整过来,边往回走边拉着殷浔分析,“副本把广告牌排除在外,说明线索和风险都不在北边,至少晚上的广告牌没什么价值。”
殷浔嗯了声,接着他的话补充道:“白天在公司能看见广告牌,很可能表示白天的广告牌才会影射出某些重要信息,车......”
话没说完,谢浮玉脚步一顿,打断他,“你说什么?”
殷浔:“车祸?”
“不对,前面一句。”
“白天的广告牌会影射重要信息?”
话音刚落,谢浮玉顿时激动地晃了晃他的手,“没错,影射!广告牌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闻言,殷浔一愣,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半截广告牌的样子,模糊不清的大字报、高低错落的楼宇、眼熟的高楼大厦,如果广告牌也是镜子......
“那栋楼是事务所?”
谢浮玉不置可否,转而问他:“你记不记得金石酒店北边还有一扇大门?”
酒店的每个房间都会在门背后贴楼层分布图,图中清楚标注了逃生通道和消防栓的位置,他们今晚住在一楼行政套间,门上贴的自然是一层的平面结构图。
殷浔回忆起那张图纸,半晌勾了勾唇,“原来是这样。”
谢浮玉点头,“尽管现在测试时长已经意义不大了,不过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要把整条街转完。”
出去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必须排除掉所有不利因素。
两人继续朝南走。
南边是商圈,走到事务所楼下时,谢浮玉习惯性地往楼上瞥了一眼,办公大厅灯火通明,光却不透,像是隔了一层白纱,暖黄中掺着几分闷闷的灰。
“拉窗帘了。”殷浔说。
又一猜想得到验证,谢浮玉收回视线,刚想说点什么就打了个喷嚏。
副本世界和现实世界处在同一个季节,通江虽然是南方城市,却因为地处江北,又靠海,十二月总是湿湿冷冷的。
晴天的昼夜温差也大,谢浮玉开会时只穿了一套正装,大衣扔在会场楼上的酒店,秋裤更是远在沪津。
这会儿风从西北吹来,凉飕飕的裹着细密的冰碴子直往人毛孔里渗,谢浮玉打了个喷嚏,手心微潮,指尖却有些凉。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自己倒没怎么在意。
打第二个喷嚏的时候右手忽然被人松开,紧接着肩上一沉,沁着松木香的西服罩住他的后背,连同殷浔的体温拦下了凛冬的风。
谢浮玉偏头,瞥见男生立体挺拔的侧脸,“我没事,你……”
“穿着。”殷浔没看他,手却捏着衣领替人把外套拢得更紧,“一会儿转完后面那条街就找家店待着。”
谢浮玉没他劲儿大,只好老实哦了声,转头看路。
两人维持着这种相依相偎的亲密姿势走了一路,把事务所南边的底商从西到东,能走的都走了一遍。
Le Petit Plaisir还在营业,殷浔看了眼时间,然后拥着谢浮玉进了这家咖啡店。
大门开合,檐下的风铃叮铃响了几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大城市的包容度真是超乎谢浮玉想象,进门时有几道目光先后投向他们,全都饱含善意与羡慕。
浑身不自在的谢某:“……”
两人挑了靠门的角落坐下,殷浔没拿回西装,他淡淡扫了几眼窗外,片刻后,视线重新凝回谢浮玉脸上。
“你耳朵怎么红了?”
谢浮玉揉揉耳尖,若无其事地说:“风吹的。”
殷浔轻笑,没戳穿,“那风还挺大。”
后半程其实没什么风,谢浮玉别过脸装死,不愿意承认是被殷浔的呼吸烘热的。
无处安放的视线在店里来回打转,谢浮玉蓦地眸光微顿,嘟囔了一句,“这家店是24小时营业啊。”
殷浔眯了眯眼,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挺少见的。”
24小时营业的可以是便利店快餐店,基本不太可能是咖啡店,两人不约而同打量起店里的情况。
人不多,稀稀拉拉地散在屋子中央偏东的几个位置,不全是刚下班的白领,反而是穿便服的比较多,谢浮玉注意到有几个镜人甚至穿着毛绒睡衣和毛绒拖鞋。
殷浔显然也看见了。
“其实,24小时开门的还有一个。”掩在墨镜后的灰眸沉了沉,殷浔朝远离玻璃窗的方向挪了几步,说,“酒店。”
镜人是影子,影子的家是玻璃窗。
那些镜人就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