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弘文穿过长长的曲廊,习惯性的向厅内望去,只见陶秋岚正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今早送来的报纸,可目光却落在一旁的电话上,也不知道这样呆坐了多长时间。
蒋弘文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一旁的陈叔倒也不催促,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蒋弘文急忙敛了思绪,步履如常的向屋内走去。
陶秋岚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来,见是蒋弘文,急急的站了起来,“如何?可是有他的消息了?”
她的担忧和忐忑让蒋弘文心里略过一丝的不忍,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摇了摇头,似是觉得不妥,又开口道:“许是还没到,又或许……”
其实蒋弘文也觉得自己的说法站不住脚。皇甫子谦离开永丰已经二十多天了,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从没有一天中断过。加密电话转接有一定的延迟,所以他每次挂断前总是可以听到一两句两人的对话。那样家常的内容跟这样极为复杂而隐秘的加密电话是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联系在一起的。更何况,对方还是皇甫子谦,是一句话便能让人生让人死的皇甫子谦,是瞒过了所有人孤身返回处理那样棘手事情的皇甫子谦,却偏偏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利用加密的电话,仅仅是为了问陶秋岚一句“吃晚饭了没”。
这样的皇甫子谦,如果不是遇到了脱不开身的麻烦,绝无可能这样音讯全无的。
这点蒋弘文知道,陶秋岚自然也知道。
“秦司令请少夫人放心,一旦少帅有了消息,他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这边!”
陶秋岚机械的点了点头,略带木然的坐了下来,目光又落在一旁的电话上。她脸色苍白,衬得眼下的那抹青色愈发醒目起来。蒋弘文想了想,开口询问道:“午后只怕会有暴雨,马场那边不如明日再去,不知少夫人意下如何?”
虽然皇甫子谦说不用她特别做什么,可他那样身份的人,就算是再深居简出,二十多天踪影全无终归是会让人起疑的。所以这些天来,陶秋岚偶尔会大张旗鼓的在永丰城里露个面。其实本不用陶秋岚亲自现身,皇甫子谦的护卫队均佩戴有特别的徽章,又有永丰守军沿途戒严,除了皇甫子谦,旁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资格。
虽然兴师动众,却是最安全不过的了。永丰城里的人只能远远的看到车队经过,所到之处又都提前清了场,所有人都不曾怀疑,就连王培林都不知道,那辆遮挡严实的车上坐着的,从来都只是陶秋岚一个人而已。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多半是无用的,但只要能够降低皇甫子谦的危险,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她都是愿意去尝试的。可毕竟是掩人耳目的事情,所以陶秋岚一向慎之又慎,所去的也都是马场、靶场这些本就人迹罕至又安全可控的地方。
蒋弘文的建议她略略思忖便答应了下来,可心里到底还是忐忑的,“法国人那边可一切正常?”
蒋弘文答得恭敬。“秦司令一直派人严密监视着。”
陶秋岚点了点头,强打起精神道:“蒋副官辛苦了。永丰这边也需多加留意,万不可泄露半点消息。”
蒋弘文叩靴敬礼,“是!”
陶秋岚知道这些本不用自己特意去吩咐。皇甫子谦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安排,秦正海和蒋弘文的能力更是无需置疑,留在永丰的又全是他的亲随心腹……想到这里,陶秋岚的心忍不住一阵酸涩。他将一切安排妥当,将自己最得力的副官和护卫全都留给了她,自己只身赴险,如今更是音讯全无。可偏偏她什么都不能做,哪怕心急如焚也只能若无其事。
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大的保护。
她一直心绪难安,就连佛经都差点抄错,索性搁下笔来,一个人沿着回廊来到了后院。
酷夏的午后炎热难耐,连一丝的风都没有,一切仿佛静止了一般。陶秋岚坐在凉亭的石凳上,丫鬟轻手轻脚的将一碗绿豆汤放在石几上,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因为在井水里湃过,所以碗的外边结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像是她的心,潮潮的。她伸手轻轻的抚上去,声音低不可闻:“今天已经第二十八天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翻滚的乌云像打翻的墨汁,遮天蔽日而来。一道亮光闪过,像是野兽嘴里的獠牙一般,将乌黑的天幕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下一个瞬间,一个炸雷响起,像是近在耳边一般,陶秋岚毫无防备,一颗心突突的跳着,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轰隆隆的闷雷一声赶着一声,闪电在原本晦暗的天际画出一道道诡异的亮光,豆大的雨滴从闪电劈出的裂缝中漏了下来,砸在回廊的顶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似乎要将瓦片都砸出洞来。
陶秋岚沿着回廊快速的往回走,可狂风裹挟着越来越密的雨滴呼啸而来,很快便将她的旗袍下摆打湿。
陈叔撑着一把伞,腋下还夹着一把,隔着厚重的雨幕,远远便看到陶秋岚瘦瘦小小的身影,像是快要被狂风暴雨吞没了一般。他急忙小跑几步上前,将手中的伞斜遮在她身前。
陶秋岚却是将伞向他的方向推了推,又将他夹着的那把伞拿过去。陈叔心中一暖,低眉道:“让少夫人费心了。”
陶秋岚浅浅一笑,并未多言,两人沿着回廊,在一片暴风骤雨中回到了前厅。
许是受了凉,晚饭时候陶秋岚便觉得发起烧来。如今众人皆因皇甫子谦的行踪而心神不安,她不愿意再添烦扰,所以并未同任何人说,晚饭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便回了房间。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只见皇甫子谦背对着她站在一片雾霭之中,她唤着他的名字,可皇甫子谦并未回头,反而越走越远。她不知为何,只觉得前方极为危险,便拼了命的想要追上去,可一双腿却偏偏酸软无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甫子谦越来越远。她越发大声的喊,声嘶力竭,终于看到他停下来转过身,看到他对着她笑,嘴里也似在说着什么,可下一个瞬间,一声轰鸣,火光冲天中,他的人,他的笑,她再也找寻不见半点踪影。
陶秋岚尖叫着醒来,房间里漆黑一片,也不知道她睡了多长时间。窗外的雨仍是下个不停,间或传来一阵阵的雷声,越发衬得屋内的寂静。
她起身下床开了灯,床头的镜子里照出她惨白的一张脸,头发也被汗水濡湿,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噩梦。
可也因为出了一身的汗,她的烧也退了不少,整个人倒略略有了些精神起来。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推开门准备下楼。每天的这个时候,皇甫子谦都会用那部加密的电话与她说几句话。
在皇甫子谦彻底失去联系前。
想到这里,刚刚又做了那样的梦,陶秋岚心里更觉得慌。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哪怕没有皇甫子谦的电话,这个时候,也是蒋弘文刚刚与汝州城通完电话的时候。虽然只是例行的事项通报,可蒋弘文知道她挂念皇甫子谦的消息,这几日也总会在挂完电话后来跟她汇报一二。
正如陶秋岚预想的那样,蒋弘文也是刚刚到了别院,可全然不同于往日的沉稳恭敬,此刻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隐隐透着焦急:“已经派了人沿途去查找检修了。可雨这么大,只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修好的……”
陈叔的话里满是为难。“这几日记挂着少帅,少夫人已经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刚刚好不容易睡着……”
蒋弘文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旁的事情倒也罢了,实在是这件事情太过重大,必须尽快跟秦正海商量个对策才是。他凑在陈叔耳边,用只有他和陈叔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陈叔的脸霎时就变了色。可尤是不敢相信,又问道:“可确认了?”
蒋弘文凝重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其实陈叔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徒劳无益,莫说这件事情牵扯何其重大,就以蒋弘文慎重的性子,若分是实属无奈,他是断断不会这样夙夜前来打扰陶秋岚的。
“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危急了起来,王培林拿不定主意,可如今少帅又不在,一旦被旁人给看出什么来……”
陈叔的声音也是低低的,“王培林有勇无谋,一旦惹出什么外交风波,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少帅在那边的行踪也更添凶险。”他越想越觉得不妥,“我这就去请少夫人,如今唯有少夫人出面……”
蒋弘文急忙拉住他。“听说少夫人今日受了凉。这大半夜的,要是再出点什么差池,少帅那里咱们谁都交代不过去……”他见陈叔满是不解,又补充道:“我今天来,是想用少夫人的那部加密的电话……”
话音未落,便听到楼上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电话在书房,蒋秘书随我来!”
陶秋岚看着蒋弘文一次次的拨打,一次次的挂上电话,心里也知道只怕是枉然。这部电话与普通电话虽然线路不同,可外面的雨那么大,又伴着雷电,只怕也难以幸免。“可还有什么其他的途径与汝州联系么?”
蒋弘文摇了摇头。虽然做足了准备,可皇甫子谦临时决定返回汝州,而且是秘密返回,本就超出原本的计划,更何况现在更是音讯全无。再加上这一场百年不遇的雷雨,还有那一个烫手的人物……
“罢了,就算是与汝州联系上了,远水也难解近渴。”陶秋岚见蒋弘文一筹莫展的神色,略略思忖了片刻,“你先去医院,能移动的病人全部转移到其他医院,不能移动的全都安排到其他楼层。对外便说我病了,需要静养!”
蒋弘文低头称是。面前的这个人身材瘦弱,面色惨白,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果敢和韧性。
有那么一个刹那,蒋弘文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此刻皇甫子谦在,他会怎么做?蒋弘文从来都猜不透皇甫子谦的想法,可他知道,皇甫子谦是断断不会让陶秋岚这样以身犯险的。
他也应该阻拦的。这件事情是突发也好,是预谋也罢,处理不当的风险都不应该落在陶秋岚的肩上。她不问江北政事,她有那样尴尬的身份,她对皇甫子谦那么重要,无论从哪一点,他都不应该让她卷入这样的风波中来。
可他只能叩靴说是。
皇甫子谦身处漩涡音讯全无,如今的永丰是又成了一座孤岛。对方抛出了饵,是糖是毒,只有尝下了方才知道。而如今的永丰,能有资格出面的,除了陶秋岚,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他并非忌惮那人的生死,可一旦被人猜到皇甫子谦可能并不在永丰城里,不仅这么多天的努力付之东流,皇甫子谦的安全难有保障,整个江北也将陷入外交的风波中难以自拔。
这样的道理,他懂。日日记挂着皇甫子谦的陶秋岚,更懂。
所以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她会身败名裂,为着皇甫子谦的安全,她也必须要往前走。
“陈叔,我要最大阵仗的去医院,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我住在医院里。日后要是有什么冲突,那也是有人别有用心,想要于我不利!”
陈叔知道陶秋岚的用意,郑重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去安排。陶秋岚将头转向窗外,外面一片黑暗,闪电划过,照出玻璃上的雨珠,蜿蜒而下,没有尽头。
她的神色更显凝重,又对着蒋弘文吩咐道:“再安排多些人去抢修,汝州那边联系不到我们,只怕更是着急。还有,也派些人去各村各镇仔细查看,雨这么大,切莫再伤了人!”
很快,院外的巷子里便喧嚣起来,一辆一辆的汽车并排停着,刺目的车前灯透过瓢泼的大雨照在一列列的士兵身上,哪怕衣衫尽湿,哪怕大雨迷蒙了双眼,他们依旧岿然屹立,不动分毫。
这便是皇甫子谦的兵,是他留下来保护她的兵。
车内的蒋弘文一点也不敢大意,双眼紧紧地盯着窗外。这样的紧张一半源于形势,一半却是源于他此刻穿在身上的这身衣服。
这件衣服本是他几乎天天都会见到的,可此刻却觉得如此陌生,连带穿着它的自己也一起陌生了起来。他想要去松松领口的扣子,手一触上领口的那枚特殊的徽章,又像是被刺痛一样的急忙放下。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衣服的袖口已经长长的盖住了他的半只手,显的自己说不出来的滑稽。
他急忙转移了视线,重又望向前方。好在没过一会儿,汽车便快速驶进了医院的大门。
王培林得了信,自然不敢大意,早早的便将医院都封了起来,一切车辆人等既不准进,也不准出。他在医院三楼的走廊上来来回回的走着,远远的看到蜿蜒而来的车队,心里才算是微微松了口气,转头对着站岗的士兵低喝了一声 “把眼睛给我睁大点”,又瞥了一眼一旁紧闭的房门,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急匆匆的转身下了楼。
车子已经稳稳的停在了医院的门口。王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