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欣就是在那天夜里,她们俩将莫红绯安抚睡下后。
突然告诉容月,她决定留下孩子的。
闻言,容月沉默了片刻。
只问了一句:“你想好了吗?”
失去腹中的孩子,容月只担心谭欣的身体会因此留下不可逆的后遗症,以及后续的保养恢复。
但是留下这个孩子...
容月看着谭欣的肚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意味着,是一生的责任。
“嗯。”
谭欣看出她的思量,只是伸手将容月的手牵过来。
覆到自己肚子上。
“我起身离开的时候,周彦其实还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这一刀还他囚我的因。孩子,就当是报我当年失去的那一个。”
“当年?”
“嗯,周彦那个疯子,他为了让周家人放过我,当时就让我怀孕了。只是有的周家人希望保住这个孩子,也有的周家人不希望周彦一脉那么早有所出。所以孩子最后没保住。那是我第一个孩子。我恨周家人,也恨周彦。”
“至于这个孩子...阿月,我之前一直将他视为洪水猛兽,因为一生下来,我与周彦此生就不得休止。”
“但是,我一直都忽略了。生死面前无大事,他是一条小生命。在成为我与周彦之间纽带之前,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他是我生的,只属于我。抛开一切而言,我是希望有自己孩子的。”
“所以我要他,为了我自己。”
谭欣说着,手上一直摩挲着自己的肚子。
其实并不显怀,正常看上去与寻常吃饱了有些圆润的肚子没两样。
但容月还是仿佛隔着一层肚皮,摸到了那条鲜活的小生命。
“是因为墨钊那个没能平安出世的孩子?”
她问道。
“有点,其实第一个孩子的离开是一场意外。我是在下楼梯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当时流了很大一摊血。我躺在血污里,看周彦跌跌撞撞地朝我跑来。”
“当时真疼阿,疼得我后来再怎么看周彦,都没办法原谅。”
“只是后来周彦离开了我的生活,那些过去也离我越来越遥远。痛就淡化了,直到今天听到墨钊的过去。”
“飞飞说已经离开的人怎么会不希望留下来的人好好的呢。我就在想,也许那个孩子也希望他的妈妈能走出从前的阴影,也许这个孩子是他转世回来了。”
“阿月,我说过的。我很想拥有一个家。虽然这个孩子来得有些早,但有孩子的地方,我想就是我的家了。”
谭欣缓缓答来,语调平和。
容月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这不是二十出头的人该有的叙事口吻。
太平淡如水了。
年幼失母,遭遇□□,怀孕又流产...
桩桩件件而今娓娓道来。
容月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倒是把谭欣吓了一跳,“我都没哭,你怎么哭了?”
“那就留下来吧,我帮你一起养。”
容月顾及谭欣的肚子,只是虚虚地揽过谭欣的肩膀。
给了她一个拥抱,又给了她一句郑重的承诺。
谭欣笑着,回抱住她。
莫红绯隔天听说了这个决定,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道:“这么说,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容月若有所思地顿了一顿:“某种程度上,是这样。”
“好耶,那我可要好好伺候咱娘娘,保她平平安安诞下后嗣。”
谭欣与容月对视一眼,知道莫红绯这是变相在说她们可以在山庄养胎。
于是他们三便住下了。
从余寒那里得知周彦抢救了两天,性命无碍。
谭欣肚子里的孩子决定留下来这件事其实瞒不了多久。
周家但凡得知此事,必定有所动作。
律所的工作,一旦挂证实习就需要年满一年。
容月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先搁置。
谭欣她是要带在身边照顾的,目前若是在哪个律所稳定下来,就是活靶子。
只是现在有孩子要养,一直没有收入也不是办法。
墨家山庄可以养胎,只是也不是长久之计。
“想什么呢?”
冯叶见容月拧着眉,坐到一旁问道。
容月把招聘页面给他看,“在想要不我还是去摇奶茶?”
淡定地抿了口茶,冯叶才开口道:“醒醒,摇奶茶也需要有经验的。”
“哎。”容月扶额头疼。
“你知道我这两天看谭欣在想什么吗?”
冯叶优哉游哉地递了杯茶给容月问道。
“什么?”
“我在想你有了孩子是什么样。”
闻言,容月喝茶的手一顿。
“我都没想过。”
冯叶瞥了她一眼,“飞飞告诉你手镯的来历了吧?”
“嗯?你也知道?”
容月有些惊讶。
“余寒第一次见你们之后,便跟我说了。”
“那...?”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呢?
“告诉了然后呢?”
容月一下子被反问住。
“我只是...”
我当然知道明月不可攀,只是她习惯了仰着头,不希冀回应。
直到这天才发现,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
月光洒落满地。
冯叶递了根烟给容月,又给她点燃。
因为谭欣不能吸二手烟,两人的烟盒已经许久未动。
容月沉默地抽着,眼眶静静地湿润了。
冯叶不语,只是任由烟雾萦绕。
“谢燕回何等的桀骜不驯,没想到在感情上却胆小如此。”
不远处,莫红绯倚在走廊的柱子上,手里捏着杯威士忌玩味道。
“越重要的,越小心翼翼。”
墨钊手里撒着鱼食,头也不抬道。
“那周彦又那么胆大妄为。”
“人有不同。”
“你呢?你是周彦,还是谢燕回?”
闻言,墨钊将手里的鱼食一把撒尽。扭过头定定地看着莫红绯道:“我是你师父。”
莫红绯看着他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许久,才用微弱蚊蝇的声音道:“很快就是陌生人了。”
谭欣纠结了许久,还是选择当面与未婚夫解释清楚为什么突然悔婚。
容月不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只知道离开的时候那个斯文高挑的男生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她目送着人离开之后才进了屋子。
“讲清楚了?”
“嗯。”
谭欣递给她一杯水。
“我跟他说,是我对不起他。”
“无论这件事罪魁祸首是谁,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舍弃了他。”
容月叹了口气:“你对不起他的,其实也不止孩子,不是吗?”
谭欣总说周彦已经过去,人要往前看。
可是容月始终记得当年他们在酒吧买醉,谭欣见到周彦第一眼时的瞳孔微缩。
那不是纯粹的惊讶。
容月分明从其中读出了一丝复杂的庆幸。
曾经给自己带来那么沉重伤害的人,再出现在自己眼前。
人之常情的,怎么会是庆幸。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谭欣心里还是有周彦的。
少年一别,天各一方。
谁也没有想到有重逢的那一天。
放下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况曾经有过那么深刻的爱与痛。
作为谭欣的朋友,她无法客观评判谭欣既要又要的行为。
她只能委婉地提醒她,不要连自己一起骗了。
“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递出请帖的那一刻,我是真心地想过,同他相守,白头一生。”
容月点了点头,她知道谭欣没有说假话。
人不可能事事如愿的,年少的爱人再如何舍不下,都要接受再不能相守的结局。
后来遇到的良人,即使没有爱得那样轰轰烈烈。朝夕相处之间生出依赖,生出相伴一生的欲望,也自然。
“可惜...”
回想起那天只身去上课,下课回宿舍路上就遇到周彦。
上一秒才看清来人的面目,下一秒已经天旋地转地倒下。
谭欣自嘲地笑笑:“他跟我说,其实他也感受得到我的游离。”
“不管怎么对我好,我总是淡淡的。”
“直到递给周彦请柬的那一刻。”
“他才感觉到,我是鲜活、生动的。”
“他最后祝我前路繁花似锦,永远朝气蓬勃。”
说着,卸下浑身力气瘫到软椅里的谭欣时隔数年,终于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地服输道:“原来谁都看得出,多少的爱恨纠葛都好,只有在周彦面前,我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