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眉带着我绕司命府逛了一圈,我这才意识到司命星君着实谦逊。大至整座府邸,小至案册文卷,皆被整理得一丝不苟、井然有序,竟让我毫无用武之地。
好在如司命所言,月眉并不干预我翻看那些摆放在柜中的书册。翻阅了一整日,这些册子里果然记录着凡人命格,与月老府上的书册相似,却更为详尽精密,甚至附上了错综复杂的族谱图。
然而,按照小鲤的说法,我若是历了好几世的劫,且每一世分属不同的朝代与氏族,那这浩瀚如海的案册文卷中,如何能寻得我散落的记忆?
正一筹莫展时,月眉上前试探问道:“仙子可是有想找的东西?”
见她对我也算诚挚,我便无心作诡秘之态,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想找到记录我在凡间历劫的那几本册子。
她闻言一笑,答道:“凡是与神仙相关的册子,都会被单独存放,以防被有心人利用。”但听闻我竟不记得自己历劫的经过时,她与小鲤一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咽了咽口水,拽住她的袖子央求道:“你每日与这些案册打交道,若是你来找,比我快得多,能否帮我一把?”
她思忖片刻,见这请求并无逾矩之处,便爽快应下。但过了一天,她却遗憾地告诉我,司命府没有任何与我有关的册子。
此言如寒冰浇心,难道我从未在人界历过劫?
月眉察觉了我的失落,又安慰道:“并非所有神仙都需去人界历劫。司命星君曾取走过一本残缺册子,那册子记载的,是一位仙子入魔界的经历。”
我猛然一震,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或许我去的不是人界,而是跟那名仙子一样去了魔界或者妖界呢?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不了了之,月眉将数万年来的册子翻了个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乐瑶,你为何如此确定自己历过劫?”她捶揉着自己的肩腿,神色疲惫。
“我也不知,只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无法言明这份直觉,更不便提及自己的记忆曾被抹去。若非历劫,那百余年的沉睡,我究竟身在何处?长庚,又在隐瞒什么?
若能寻回记忆,一切疑团便能解开。届时,长庚究竟是真心助我,还是另有所图,便能一目了然。对此,我、小白、小鲤抱着希望,相信他是前者;而老树与小紫,却咬定他另有阴谋。
月眉倚在案桌旁,语气愈发低沉:“仙子可知,转世投胎之前,皆需至冥界,饮下孟婆汤,方能放下前尘,安心转世……”她声音越来越小,话未说完竟已昏昏睡去。
我靠在一旁,双手枕于脑后,望着窗外,喃喃道:“或许,我是嘴馋,喝了太多孟婆汤,才忘得这样干净。”
恍惚间,眼前忽然浮现出大片迷茫的白雾,甘甜中夹杂着檀香的湖水缓缓浸入唇齿。耳边传来一名老者的吟诵:“花自飘零水自流,哀肠寸断解心愁。” 这便是孟婆汤的滋味吗?一股独特的气息弥漫在齿间久久不散,倒是被我品出了淡淡的焚香。说起焚香,长庚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在我身上撒过这种味道的香灰。
正思忖间,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才几日光景,就这般倦怠?”
抬眼望去,德渊正倚靠在柜子旁,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撑起右臂半卧着,懒洋洋地回道:“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如何能学?”
“找什么?”他挑眉问道。
“自然是……不能告诉你的。”我笑得漫不经心,突然话锋一转,“我且问你,像你这样法力高强的神仙,可有办法让人在灵魂出窍时,去别的地方做些事,比方说,历劫?”
德渊神色一滞,似被我问得意外,略加思索后才回道:“魂牵术。你莫不是想说,长庚对你用了魂牵术?”
“呵呵,我可什么也没说……”我吐了吐舌头,尴尬一笑。
但他却越发认真起来,暗自呢喃:“魂牵术需用魂魄作引,方能将另一人的灵魂牵出,长庚为何要为一只花灵大费周章……你耗尽心力要来这司命府,难道就是因为不记得自己在人间的事情了?”
“要不然呢?你莫不是以为我在查他人的命格?”我挑眉反问,话语里透着几分不屑。
他脸色一通变化,随后又波澜不惊地阖目念诀。顷刻间,一阵徐徐清风在屋中回荡,满屋纸张沙沙作响,如有灵性般翻飞舞动。
片刻后,他睁开眼,眉间尽是疑惑之色:“偌大的案阁,竟无一册与你有关。昨日司命不问自答,看来早就知道你为何而来。”
连德渊都找不到,那就只能另寻它径了。我看向一旁还在昏睡的月眉,这两日都累坏她了,便也不好再打扰,只能轻手轻脚准备开溜。
“去哪儿?”
正迈出的脚悬在半空,我向后一瞥,却见他正攥着我的发髻,摆出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
“既然你都找不到,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去想别的办法找回记忆。”我不耐地说道。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他眼中似有烛影摇曳,眉宇之间竟浮现一抹战兢不安,“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失去了历劫的记忆?”
我一时愣住。他却越逼越近,与以往的威压截然不同,竟透着几分惶然与迷茫。忽然,他蹙眉轻叹,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凭空遗失的记忆,无故消失的册子,还有你与青溪的种种巧合……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我一头雾水,但难得见他神情悲怆,不知为何,我心中也泛起几分酸涩。于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试图转开话题:“其实啊,我刚发现自己失忆时,就怀疑过恩公,但却苦无证据。直到后来我发现,他似乎不止一次这样做过……”
他目光一亮,急切问道:“此话怎讲?”
我叹了口气,娓娓道来:“一次是历劫后醒来,一次是昆仑镜碎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擅自抹去我的记忆,但想来或许是有难言之隐。”我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至于为何不告诉你,你们可是兄弟,万一你和司命星官一样,同他是一伙的呢?退一步讲,就算不是一伙,你要是知道我连历劫的记忆都不记得,只会更瞧不起我,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话音一落,他眼中竟流露出几分自责,瞳孔里仿佛滴进了晕染不开的翰墨,沉重不已。
见状,我心一软,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哎呀,我这话是想安慰你,虽然你确实对我不算好……”
他眉头一紧,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我。我急忙改口:“不对不对,我是说从前!你从前确实有些过分,但你带我看别有洞天,又请我吃了那么多雪莲果,我已经原谅你了。”
德渊脸上掠过一抹浅淡的笑意,似是感到无奈,缓缓道:“既然如此,你要找的册子便是青溪的命格簿。然而长庚既有意掩盖这一切,又怎会让此薄留存于司命府?更何况,他还特意易了你的容貌,想来不过是担心我对你有意,怕耽误你修行罢了。”
他竟认定青溪就是在人间轮回时的我,可此时的我却毫无波澜。只淡淡一笑:“呵呵,殿下想多了。我确实失忆,也被易容,或许碰巧身形与青溪有几分相似,但如今一切皆无凭据,殿下的推测不过是徒增妄想。我知道殿下心中尚有遗憾不甘,但也该尽早放下,还是不要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为好。”
“你确是在溪谷山修炼成形的,对吗?”德渊微微挑眉,仿佛在揣测我的言辞是否有破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语气随意,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殿试时那名仙侍还误报了我的年岁,让我凭空多了几百岁呢,你又如何确定我真来自溪谷山?”
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我听闻长庚不日便会归来,与其在这里做猜想推测,不若直接问他,岂非更省心?他待你不薄,想来也不至于太为难你。 ”
我脑中思绪急转,隐隐感到不安。他说得倒轻巧,且不论飞竹告了多少次我的状,恩公下界前三番叮嘱我要好好修行,我却兀自纠结起了他不想让我记起的过往。就算他从前待我不薄,如今却也难料。
德渊不再多言,拂袖转身离去,留我一人立于重重书架间,心绪如乱麻,茫然无措。
夜晚,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总觉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沉闷不已。索性起身,凝神细思司命曾说过的话。她言明府中并没有我要找的东西,但却不代表别处没有。
放眼整个天界,流光所严令禁止我入内的地方本就不多,而此刻近在咫尺的长庚寝殿便是其一。我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爬起,确认流光已然熟睡,便悄然潜入。
殿内一片幽暗,却有一处角落尚在隐隐发亮。我循着光亮而去,发现一面嵌玉为框的镜子摆在角落。虽说是面镜子,但人立在它面前却什么也照不出。我干脆将它轻抱入怀,借着那光亮在书柜和架子上四处搜寻我的命格薄。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除了一盏精致的小盒,再无所得。
打开盒盖,里面装的竟是香灰。我细细嗅了一番,这气息十分熟悉,让人瞬间回想起恩公将我易地栽培,以及渡湖时老者递予我湖水的画面。虽然记忆稀薄,我隐约能断定此香灰与魂牵术有关。
就在我冥思苦想之时,怀中的玉镜突然发出微弱声响,吓得我手一抖,“哐当”一声,镜子摔落在地。好在这面镜子比西王母的昆仑镜结实许多,并未破损分毫。
我急忙将它摆正,只见镜中忽然映出长庚和一名老者的身影。而那老者正是载我渡湖之人!
“……一路避开魔界之人,潜行至地宫,孩儿尚未踏足其中,却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求救。那声音来自一名气息虚弱的男子,他自称被乌桕陷害,修炼功法时走火入魔,只能自断一臂以保性命。但乌桕却利用他得到了操控真龙的方法……”
“荒谬!”老者怒道,“当年他偏信乌桕,误入歧途,差点酿成滔天大祸。待至穷途末路,断臂自救,若非魔界护持,他岂能苟存于地宫一隅?如今竟还能施此迷惑之术,与外界暗通声息,可见他留存的实力远大于此。我看那卦象所指浩劫就是他!”
长庚低眉敛目,语气虽恭敬地反驳道:“然孩儿以为,事情或有蹊跷。当日孩儿意欲深入地宫探明真相,却被德渊拦阻。”
“德渊?!”老者闻言,顿时神色一变,“他如何知晓你去了地宫?”
“是飞竹,飞竹太过担忧孩儿……”
老者猛然捶案,怒斥道:“我就知道!飞竹早晚会坏了你的事!当年留他一命,实在是我一时心软!”
“太爷息怒,此事确是长庚未妥,未来得及将全貌告知飞竹,他才……”
老者冷哼一声,抬手止住:“罢了!你须牢牢记住,越是身居高位,越要提防背后之人,纵是效忠之奴亦不可全信。你的仁慈宽善,只会为日后埋下反噬之祸!”
“长庚谨记教诲。那日德渊离去后,孩儿仍潜入地宫,终于见到了那人……”
老者眸中寒光一闪,语气愈发凝重:“如何?”
长庚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孩儿几番确认,他,他的身躯中竟宿着两副灵魂,一雌一雄,轮番显现,挣扎不休。然二者皆气息虚弱,勉力维持。以此看来,长庚以为,他已无力为祸六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