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的想法,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懂她的伪装和自私自利,他看见她绘制清晰分明的界线,看到她竖起锋利尖锐的保护刺。可林煜不会让她回头了,在她不得不落下翘起的尾巴,在她乖乖的又变成原来的样子、听他说的话一步步做时,他满意地抚摸她的头顶,安慰着、带着了然一切的笑意。
磕磕绊绊的旋律里,周萤提心吊胆地在心里数着节拍,生怕漏看了任何一个音节。
“我只是出国了三个月,你差不多什么就忘记了?”林煜不知何时就走到她的身边,半边身体倚着钢琴,盯着她的手指,看她弹奏自己亲手教的谱子。
周萤的手指如今细长漂亮,敏捷悟性又高,她不是一开始就生在林家,却很适合弹钢琴。
她充满着好奇和一腔热情。
在熟悉的旋律里,记忆的磁带开始倒带,周萤好像回到了他们关系缓和到最好的时候——
她隐起来的,仿佛已经不记得、不存在的。
“你很想学会弹钢琴吗?”一天寻常正午,阳光流泄,仿若金灿灿的瀑布,洒落一地。
“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经常听到你按琴键的声音。”
“那好像是前一段时间的事了,你还记得啊。”
她曾经在林煜说完打扰到他之后,就再也没这样做了。
周萤坦诚自己身上带着虚荣的俗气、有对所谓标榜的高雅艺术的向往,实际点,又优雅又熟练地弹完一整首曲子,仿佛就证明了自己对这种金灿灿上流无比的技艺的熟练精通。
她俗不可耐、听起来有些粗鄙的寻常心思,在别人面前还有所保留的掩饰,但对于林煜,她毫不避讳,甚至于赤裸裸地坦露,也不用去担心他会怎么想。
“我恰巧想起来。”
“我只是觉得这里恰巧放了一张乐谱,我就觉得要是弹下来就好了。”
林煜扫视了她口中的乐谱一眼,都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在这个房间放置的,也许早在她还没有搬进来时,“你只想学会这一首歌吗?”
周萤很笃定,“是的,但没有基础的话可不可以学会?”
林煜听懂了她的意思,却没有继续追问理由,他从不探究,只是说,“一首曲子可以速成。”
“怎么速成?”
教她的方法是后来的亲身传授。
学校的一次晚会上,表演节目里有钢琴队的演奏表演,几首乐曲结束后他听着耳边轰鸣热烈的掌声,看着弹奏者们礼貌弯腰退出。他的眼前却不合时宜地浮现一个爱在黑白琴键上乱捣乱按、发出不和章法噪音的人,这是他为什么向她提起要不要学钢琴的契机,具体的理由他还想不明白,但很确定与怜悯、同情亦或是游戏的心理无关。
周萤起初觉得他只是没放在心里,随口一提,但她发现他不会忘记说过的每一次话。
林煜开始教她认音符,教她打节拍,教她怎么啃下面前这首谱子,双手怎么摆放在琴键上,他们有时候的距离真的很近很近。
周萤没有躲开,任由手指随着不安定的心情游移。
他好像并没有刻意发现,自己矫正动作时,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皮肤相贴。他好像也没有发现周萤弹错节奏时,他自然地弯下腰,指着摆在对面的乐谱,另一只手搁在她的右边演示。
周萤的手指停下来,他并没有,两只手是一朵山茶花的距离。她看着他风轻云淡地把曲子弹地轻快如流水一般,才发现,哦,原来从小练钢琴的人是这个样子的。
林煜刚刚演示的一段,周萤在发呆并没有记住,“你能再试一遍吗,我刚刚没用心。”
“你倒是提起要求来,没一点不好意思啊,合着我一边弹琴,你一边发呆啊。”
“我想别的事情去了…”
“你想什么事情去了,那我再弹一次,你看清楚,如果还发呆,这一段我就不管了。”
周萤觉得有被威慑到,在他的眼皮底子下打起精神来。
她的右侧微微被环住,鼻息间是近在咫尺他衣领下的清冽冬松香。
呼吸、阳光、黑白琴键、心跳,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这些他都不知道,他的眼睛也许只专注着那张写着音符、再平凡不过的纸。
周萤平日里在学校学习,周末“不学无术”练习钢琴,充实的日子里让人很容易遗忘时间。
他们之前谈话的语气也越发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不再有距离。
“你现在学的很不错,但我教的更好,找个词夸夸我。”林煜做了好事,应该听到些优美一点点的谎话吧。
“慈悲。”
“……”林煜一脸嫌弃,“你夸人都这么夸的吗?”
周萤特满足,忍不住偷笑,她就是故意的。
不单单有这些,不单单弹钢琴,在偌大的林家,好像有些时候,真的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们好像出格又叛逆的拥有了很多独属于两人的回忆,别人眼里他们陌生不对付、毫不关联,无人时熟稔地互开玩笑、看似正常地做着一些类似于“兄妹”的、“亲密无间”的事。
手指相碰很正常,并肩而坐也没什么,那只是皮肤的擦碰、衣服布料的挤压,绝不是她有意的放纵。
林煜还是保持着偶尔让她帮自己抄些不喜欢的作业的习惯,她一边安静地誊抄,一边悄悄模仿他的字迹,他忙着自己的事情。
但很难临摹出他写字那股随意洒脱的形,怎么写都很别扭。
“为什么你写字写的那么好。”
都帮他抄写了那么久,她才开口问她这个想问很久的问题。
林煜做一切事情都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他认真想一想,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大概从小练毛笔字?”
“但这也会关系到硬笔书法吗?”
“当然喽。”林煜坐在电脑转椅上,轻盈简单地转了一个圈,下面的滚动轮带他漂移了几步,离周萤近些。
“不过你写的字也不错”,每次拎起来一扫,工工整整地满意极了。
周萤是从小临摹练字帖练出来的,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虽然也很好看,写着却吃力。
“你会写毛笔字吗?”
“不会。”
“那你试试呗。”
“好啊。”
但林煜的笔墨纸砚在他卧室的书桌上,他是在那里从小练习的,周萤这才知道。
“过来吧。”
她第一次踏入他的卧室,宽阔又干净,灰色格调,展柜里摆放着游戏人物和飞机的模型,写字桌在专门的书房里,从卧室推开柜门就是。
其实,如果像在另一个房间的话,那她进里面也就不那么奇怪了吧……
那是一张红色檀木质的大方桌,表面被打磨得光滑有质感,棱角在光下反射出温和的光线,仔细闻,还有淡淡的醇厚的木香。
林煜摆好宣纸,从毛笔架上拿下一只毛笔,“写什么字,我想一想。”
“上善若水!”
她知道有好多人的家里都挂着一张裱好的、十分气派的上善若水书法。
“或者财源滚滚也行。”
“神经病吗?”林煜皱眉。
周萤说一个,林煜含着笑安静地接着写一个,虽然无聊透顶,虽然俗不可耐,但他还是照写不误。最后到她实在想不出来可以写什么的地步,他在后面开始写名字。
林煜,林煜……
她背贴着桌边,看他的侧脸,恰好面对敞着开阔的窗口,微风轻抚,曦光流入。
有一种奇妙美好的感觉,仿佛全世界都可以拥有。
桌上是零散的一堆风神萧散的墨字,透彻的白宣纸、朱砂暗红的长木桌,浓浓一瓷盘的黑色墨水糅合着,对比着。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呆?你写写试试?”
周萤摇摇头,但是他把笔却递到了她手里,她照葫芦画瓢描了下那些字,横歪、竖歪,一个个跟在后面,丑陋难看的“周萤,周萤,周萤……”
“练毛笔字是不可以速成的。”
“啊?”
“要天天练,年年练。”
如果你想学的话。
有些东西是无法心急和俗成的。
林煜浅坐在书桌的一角,飘逸的头发下,那张脸难得很认真。
周萤对他的房间熟悉之后,就百无禁忌地常常伏在长红桌上练起毛笔字了,她写这些时人变得灵气多了,自顾自都有时候林煜在她都没发现,他也不会故意扰她。一张又一张,叠起来慢慢变成一厚沓,林煜喜欢把练习的宣纸散开扑满整张桌子、书房的整个地板也都是。
她的名字也是由两个字构成的,周萤觉察出了这个最无聊的发现。
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林煜会叫,“周萤,过来”,他不会像家里的阿姨和张媛华一样喊一些听起来亲近的称呼,他只会嘴巴轻飘飘一张一合,简短干脆地两个字,周萤。
偶尔是说,“来写写毛笔字吧”,偶尔说去溜溜zook在秘密花园里吧,偶尔说,“你弹的谱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给我听听。”
写毛笔字要去他的房间,遛zook要去别人都不知道的后园子,至于弹琴,他总要无聊且身子骨似没劲儿一样拿着书立在琴板上,倚着看,她坐如针毡跟别人要检查似的,慢慢填充了自己琐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