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珍儿把一脸盆冷水倒在明楼身上。明楼和汪曼春说话时,珍儿就在隔壁房间。虽然她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但汪曼春情绪激动下有些话是厉声吼出来的,珍儿是听得清的。汪曼春见明楼决意要见珍儿,他既知自己在这里,自然知道珍儿也在这陪着自己,若他执意要见孩子,她和小萍是阻止不了的,所以她才故意提起珍儿朝明楼开枪的事,以此来刺痛明楼的心,好断了他见女儿的念头。哪知珍儿为了替妈妈出气,自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并泼了明楼一身冷水,这是汪曼春始料未及的。
这是明楼第三次见到女儿,他心情激动,柔声唤道:“珍儿。”他丝毫没有生气。
珍儿把脸盆随手一扔,快步跑下楼。明楼走近她,伸出手想去摸摸女儿的头。“明楼,不许你再伤害我妈妈!”珍儿直呼其名,怒视着他。明楼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如果你敢再来伤害我妈妈,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她指着明楼的鼻子威胁道,对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珍儿,我没想伤害你妈妈。我这次来没有恶意,只是想来看看你妈妈,我想见见你。”明楼爱怜的目光笼罩着珍儿愤怒的脸庞。
“妈妈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见你。”珍儿说道,“你一来妈妈就生气,就伤心得不得了,你还说你没想伤害我妈妈,你以为我那么好骗吗?”
明楼望着珍儿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多么希望能从这张小嘴中听到“爸爸”二字,可从她嘴里说出的都是充满敌意的话语。“珍儿,对不起。”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们,请你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和妈妈不想见到你,还有那些明家的人。”珍儿说到“明家”二字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珍儿,你也是明家的人。”明诚插口道。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跟姓明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珍儿朝明诚吼道。
“你多嘴什么!”小萍斥责道,狠狠瞪了明诚一眼。“好了,珍儿乖,你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她柔声安抚道。“我们上去陪你妈妈吧。”说着便牵着珍儿的小手欲往楼上走。
“等一下。”珍儿把自己的手从小萍手中抽出来。“明楼。”她看着明楼,目光中透着一股寒意,这本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目光。“我再警告你一遍,不许再伤害我妈妈,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否则……”
“否则怎样?”明诚皱着眉问道。
“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明楼。”话音刚落,珍儿竟掏了一把枪出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明楼。
“你干什么?快把枪放下!”明诚厉声喝道。
“珍儿,快把枪放下,当心走火。”小萍劝道。
此刻的氛围变得异常紧张。珍儿不过是个孩子,看似不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危险,但她此时手中握着的是一把能随时置人于死地的真枪,不是什么孩子的玩具。汪曼春教过珍儿开枪,她的目的不是为了教女儿杀人,只是为了让女儿防身。珍儿很聪明,一学就会,不像她姑姑那样学了后仍旧连保险都忘记开。珍儿学会了打枪,却没真的朝人开过枪,她在面粉厂时开的那一枪算是她第一次拿真人当靶子。当时她亲眼见到明楼朝她妈妈开枪,紧接着又见到母亲从楼上摔下来,身上好几个血窟窿,鲜血仍在不停地流。她悲痛欲绝,不知妈妈是死是活,拿起地上的枪就对准明楼扣动了扳机,手不抖,心不慌,脑子里只想着要给她妈妈报仇。此时此刻,珍儿再次举枪对着明楼,即使她只是为了警告威胁明楼不要再来伤害她的妈妈,可谁又能保证她不会一怒之下再次朝他开枪呢?再说,万一枪走火了呢?
明楼很淡定,望着拿枪对准自己的珍儿苦笑了一下,丝毫没为自己有可能伤在女儿枪下而焦急或惧怕。
“珍儿,他是你爸爸!”明诚说道。
“珍儿,把枪放下吧。”小萍又劝道。
“不,他不是我爸爸,他是个混蛋,是个大骗子!”珍儿怒气冲冲道,目光中充满了恨意。
“珍儿,你在做什么?”汪曼春沉声问道。珍儿一把枪拿出来,明诚厉声大喝,小萍也着了慌,动静闹大了,这不,惊动了房中的汪曼春。她拖着虚弱的病体步出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的女儿举枪对着明楼。“把枪放下。”她边说边快步下楼。
“妈妈,我……”
“把枪放下!”汪曼春又说了一遍,语气严厉。她是恨明楼入骨,可她不能让他死在珍儿枪下,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犯下弑父的大罪。
珍儿依言放下了枪,狠狠瞪了明楼一眼。“大坏蛋,大骗子。”她骂道。
“明楼,这里不欢迎你,你快离开吧。”汪曼春冷声道。
明楼深深看了珍儿一眼,长叹一声,对汪曼春说道:“打扰了,告辞。”接着转身离开了。转身的那一瞬,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珍儿,你刚才在做什么?”待明楼和明诚离开后,汪曼春沉声问道。
“我只是不想让明楼这个大坏蛋再来伤害你。”珍儿垂眸说道。
“这枪哪里来的?”汪曼春质问道。
“是从……是我从你枕头底下拿的。”珍儿嗫嚅道。
汪曼春怒道:“谁准许你从妈妈这儿拿走枪的?不问自取,是为贼也,你知道吗?!”
珍儿委屈道:“我只是不想再让明楼伤害妈妈。”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语音哽咽,但她依然倔强地忍着不哭。汪曼春一向对珍儿视若珍宝,疼爱有加,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天先是厉声命她把枪放下,如今又指责她偷枪,也难怪她会觉得很委屈。
汪曼春见女儿欲哭又强忍着眼泪的倔强模样,心中一软,语气和缓道:“珍儿,这枪不是玩具,它是个很危险的东西,未经妈妈同意,你不能随便拿走,更不能拿枪对着人,知道吗?”
珍儿点了点头,答道:“知道了。妈妈,我错了,你别生气。”
“刚才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把话说重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汪曼春柔声道。
“妈妈,刚才我只是想威胁明楼,让他别再来伤害你,我不会真的朝他开枪的。”
汪曼春伸手捋了一下女儿额边的碎发,目光中充满了慈爱。“珍儿,谢谢你保护妈妈。”
“妈妈,你放心,他休想从你身边把我抢走,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珍儿说得坚决,尚显稚气的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
“珍儿!”汪曼春觉得很欣慰,也很感动,一瞬间泪水盈眶。“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别老是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好的。”珍儿答应道。
“真是个懂事的乖孩子。”小萍说道。
“那妈妈也要答应珍儿,你一定要活着,不能抛下珍儿,妈妈要是出了什么事,那珍儿也不活了!”说着她扑入汪曼春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妈妈,我在面粉厂看到你倒在地上,当时我吓坏了,真怕你就这么抛下珍儿去陪外叔公了。”
珍儿,你放心,妈妈不会再抛下你了。为了你,妈妈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珍儿的话触动了汪曼春,为了女儿,她打算振作起来。
明楼回到明公馆后把自己锁在书房中,连晚饭都没吃。明诚不放心他,让阿香去厨房做了夜宵,自己亲自端来劝他吃。
“阿诚,我没胃口。”明楼说道。
“大哥,你好歹吃一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吃不喝,身体会垮掉的。你吃一点吧。”明诚苦口婆心地劝道。见明楼不为所动,明诚又劝道:“大哥,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姐知道了会心疼的。”
“好吧,我吃一点。”明楼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不过,我头有点疼,我先吃点阿司匹林吧。”
“大哥,这药吃多了对身体有害,不能常吃。”明诚担忧道。明楼这段时间经常头疼,常吃阿司匹林来缓解头痛。
“我会注意的。”明楼边说边把药吃了。
“大哥,这药对胃不好,你快把这夜宵吃了。”明诚关切道。
“好吧。”明楼依从了。阿香准备的夜宵是一碗鸽子汤和一盘饺子,饺子原是明楼爱吃的,而鸽子汤有助于伤口恢复,很适合受了枪伤的明楼喝。明楼实在是没有胃口,他只吃了两个饺子便放下了筷子。
“大哥,再吃点吧,这饺子很好吃的。这鸽子汤阿香烧了很久,你喝点吧。”明诚继续劝明楼吃东西。
明楼见明诚一脸关切之色,不忍让他为自己担心,便又吃了两个饺子,又喝了半碗鸽子汤。“阿诚,你别再劝我了,我真的没有胃口再吃了。”
明诚见明楼好歹也吃了点东西,知他心情不好,真的没有胃口再吃,便不再劝他再吃点。“大哥,珍儿还小,童言无忌,你别把她的话当真。”他安慰道。
“不,她是真的很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明楼痛苦地说道。
“不会的。珍儿只是一时受了别人的蛊惑,才会说出这些伤人的话,等她再大点,她会体谅你的。”明诚说道。
“阿诚,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很明白,她不会原谅我的。”明楼绝望道。
“大哥,你是她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不是她说不认就能不认的。再说,她一个孩子懂什么,一定是有人教她这么说的。”明诚继续安慰道。“汪曼春也太过分了,她再怎么恨你,也不该教唆珍儿来伤害你,害得你们父女反目成仇。我看她就是存心不让你们父女相认,以此来报复大哥你和我们明家。”
“这不关她的事,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明楼替汪曼春辩解道。“珍儿恨我是应该的,她恨我也是应该的,是我对不起她们母女。”明楼内疚道。
“可汪曼春也不该指使珍儿说这些话来伤你的心。”明诚替明楼不平道。
“也不一定是她指使的,那些话应该是珍儿自己想说的。”明楼再一次替汪曼春辩解。“珍儿是真的非常恨我。”
“大哥,你别再维护汪曼春了。如果不是汪曼春教唆的,珍儿怎么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还有,珍儿手里的枪肯定是汪曼春给的,否则她一个小孩子哪来的枪啊!一定是她让珍儿用枪威胁你,她再假惺惺地出来制止,目的就是为了伤你的心,阻止你们父女相认。”看来明诚对汪曼春的误解很深。
“不是我有心替汪曼春说话,也许珍儿做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明楼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你和她是亲父女,若不是汪曼春从中挑拨,她不可能对你有这么深的仇恨。”
“为什么不可能?”明楼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从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珍儿还很小的时候,我没抱过她,没抚养她,甚至她都没见过我这个父亲。而且,她还亲眼看到我朝她的妈妈开枪。”明楼说到这,心中更痛。“她当时一定恨死我了,所以朝我开了枪。”明楼只觉自己此时如万箭穿心一般痛苦。
“大哥,这也不能全怪你。是汪曼春隐瞒了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至于面粉厂的事,是汪曼春先绑架了大姐,大哥你是迫不得已才朝她开枪的,你故意手下留情了,否则汪曼春焉有命在?可这个女人却离间你们父女,真是用心险恶。”明诚仍认为珍儿今天的所作所为全是汪曼春教唆的。
“当初是我辜负了她,抛弃了她,让她成了全上海的笑柄。当时她才十六岁啊,未婚生女,汪芙蕖又怎能容忍?是我把所有的苦难和痛苦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面对,自己却躲在巴黎对她不管不问,一走就是十年。她凭什么要告诉我珍儿的存在?我又凭什么以此来指责她呢?!”明楼内疚不已。
“大哥,大姐当年态度那么强硬,两家又有血海深仇,你也是逼不得已才辜负了汪曼春的。大哥,你别太自责了。”明诚劝慰道。
“我回到上海后,利用她,欺骗她,她知道了真相又怎会不恨我入骨?”明楼继续说道。
更何况,前世我亲手杀了她,现在又朝她开枪,她对我的恨意只怕永远无法消除了。
“阿诚,换作是你,你很爱一个人,那人却背叛了你,辜负了你,后来又利用你,存心欺骗你,还差点将你置于死地,你还会爱那个人吗?你会原谅那人吗?”明楼问道。前世的他只看到了那个心狠手辣、投敌卖国的汪曼春,却忽略了那个因爱受伤、惨遭羞辱的小姑娘。他只一味指责汪曼春变恶毒了,变得没有人性了,却不去想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残忍。他恨汪曼春羞辱明镜,却忘记了当初明镜是怎么去伤害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当初明镜用明楼染血的白衬衫撕裂了汪曼春的心,后来人家用明台鲜血淋漓的手指甲让明镜肝肠寸断,也算是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