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7，你有强硬的手段吗？”

“……”

宋曈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建筑，拽紧了手里单薄的申请书。

说是申请书，其实就是三页电子打印的纸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团队还未执行的思路。

埃莉诺告诉宋曈，这纸上的不过是套模板写的应付人的东西，至于后续团队是往哪个方向发展，就看她们的实际情况了。

同时，埃莉诺还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所有的申请书都是狗屁不通的模板套作，你不用怀疑批不下资金是这份申请书的原因。”

宋曈没怀疑是申请书的原因，但坐在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不这样想。

他用粗壮的手指拨了拨文件，几秒后将视线转回了电脑屏幕。

他说：“你们的这份申请书连抬头都没有。”

宋曈指了指他手里正在校对的纸张：“你现在手里的这份也没有。”

“这是希勒教授的团队申请书，和你们的能一样吗？”

换做是费里德寻常的学生，还真有可能被这句话吓退。可宋曈是谁，她一个没接受过集中教育的人哪里知道老师还有什么“阶级”划分的。

她问道：“为什么不一样？”

“希勒教授是正教授，你们团队的带教老师只是个副教授。”男人言简意赅道出其中缘由。

这下宋曈再意会不到都不行了：“您的意思是说，只有正教授能通过资金审批？”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她，镜框后的眼睛疲惫地睁着，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破旧的键盘。

“……”宋曈完全被晾在一边，心凉了几分，但她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我们需要做什么，您才能通过我们的审批？”

“这么说吧，小姑娘，”男人终于从屏幕前扭过脑袋，露出讥笑的表情，“审批文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得帮你递交上去，然后层层审批才能给你一个答复，你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1217看向宋曈，他有点担心宋曈。

宋曈平时看着温温柔柔的，脾气可不盖的。

宋曈的神色果然变了，她忍着恼火道：“其他团队的申请书可以没有抬头，也可以不区分大小写，甚至连标点符号都用不对，你看这里——”

宋曈一把指向男人放在桌子上的纸张某处：“这里明明是个动宾结构的搭配，中间却加的是句号。而我们的文件没有任何这样明显的错误，您却说我们的文件不符合上报条件。”

男人恼羞成怒，不耐烦地冲她大吼：“你是哪里来的学生！难道不知道尊重老师的道理？你的学识修养都被吞进狗肚子了？就你这样粗鲁无礼的人，还能受邀来参赛，我真怀疑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办公室鸦雀无声，隔板后面有几颗脑袋探出，向这处投来八卦的目光。

1217下意识将手伸向腰侧，他的职责是保护宋曈，包括保护宋曈不受到人格侮辱。

宋曈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高分贝羞辱吓退，她依旧直直地站在隔板边，和男人保持一臂的距离。

她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我今天就要上报这份文件，请您告诉我申请书具体的问题，我可以联系老师进行修改。不然，我要求您现在就上传我们团队的申请书。”

一时间，办公室的气氛剑拔弩张，好不窒息。

1217靠近宋曈几步，这有利于他及时对意外做出反应。

男人的声音从办公位轻飘飘传来：“你这文件里提到的思路不对。”

“哪里不对？”

“你觉得哪里对？”

“既然您指出申请书的思路不对，难道不应该说明是哪里不对，比如说，究竟是思路的逻辑不对，还是——”

男人一锤桌板：“够了！”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巨响吸引注意，纷纷伸长脖子看向可怜的少女。

“你这申请书一看就是套的模板，思路有经过证实吗？你们居然敢往上面写异种生物的基因重组可以延缓异化，你当是写科幻小说呢！并且据我所知，埃莉诺·辛德特曾是理工学院的老师吧，你们有相关资料证明这一观点背后的逻辑吗？”

宋曈通读过这份申请书，里面的理论逻辑其实很简单，就是通过特殊的实验器材将异种细胞培养，再利用DNA突变技术使其蛋白质结构发生改变。

埃莉诺的思路、逻辑推理都写得非常详细，甚至将引用的文献一一列出。如果硬要说这份申请书的漏洞，宋曈觉得是埃莉诺将实验的可行性概率给一笔带过了。

可这只是份申请书，并不是最终呈递的实验报告。埃莉诺写得完全没有问题。

所有人都对走过场的申请书内容心知肚明，可到了埃莉诺这里，这份文件就好像被烙上“垃圾”二字，得不到办公室任何人的青睐。

“老师，您知道基因编辑工程吗？您知道在百年前CRISPRA基因编辑技术成熟后，科学家已成功修改人类胚胎中的某些致病基因了吗？如果您不知道，我可以告诉您这些被修改的基因就包括地中海贫血相关基因HCA-3。”

宋曈盯着他的眼睛，毫不怯场。

全办公室，也可能是全学院最有种的人诞生了——

“或者，我该问您，您了解过异种生物的基因进化吗？基因的进化可以分为自然进化和人工干预，自然进化依赖随机突变和环境选择，我们显然不能选择这个方式改变我们的未来——这无异于将希望寄托于运气。因此，人工干预成了目前科学家们主要的、也是唯一的研究方向。”

“但人工进化面临着‘基因多效性’的桎梏，单个基因常会关联多个生物性状，比如FOXP2基因既会影响语言能力，又与精神分裂相关。幸运地是，已经有科学研究表明，现有的CRISPRA-Cas103技术可以对异化基因产生影响。”

“罗伯特教授的团队明确指出，该技术可以使基因异化的程度得到短暂的抑制。也就是说，通过某种手段，我们也能使生物异化的症状得到缓解，甚至是——回溯。”

宋曈话音结束，办公室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寂静。

终于，男人松了口：“把你们的申请书给我。”

宋曈将三页纸递给他，没想到对方露出嫌弃的嘴脸：“这么大个姑娘，也不知道把文件理理好……”

宋曈没出声。

男人可能是觉得落了面子，故意将机械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将自己的怒气一股脑地撒在包浆的键帽上。

“好了。”男人头也不抬地将她们的申请书扔到垃圾桶，像是某种宣泄。

宋曈目的达成，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鱼坐在门口的联排座椅上，看见宋曈出来笑盈盈地跑上前，却发现少女的脸上尽是疲累。它试探性地开口：“辛西娅……”

宋曈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太累了。

这种累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她既没有干世俗意义上的重活，也没有突然在半路遇到某个要抢走她钱包的混蛋——她只是个受邀前来参加挑战赛的选手，却到现在都没摸到任何一件实验器材。

带教老师是被其他老学者瞧不起的，宣讲大会是可以为所谓的神学院让步的，实验资金是必须争得面红耳赤才给通过的。

这背后的逻辑无非是，在费里德，王室的荣耀是先于科学的，某个性别是被流言蜚语纠缠的。

宋曈的心脏被扯得难受，整个人都有些木然。

“辛西娅……”鱼眼巴巴地望着她，它不明白少女的脸上为何出现这般神色。

它只是一条鱼，顶多上半身看着和人相仿，本质还没有经过社会化。

它能做的只是牵起宋曈的手。

所以，它也这么做了。

宋曈刚经历一场现实意义上的刁难，手心的温度还没有完全退却。鱼一拉上她的手，就被这股热量烫到。它握紧那只紧绷的手，渐渐地，宋曈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1217观察着这一切，眼底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不知想起了什么。

大概和鱼待久了，宋曈的情绪很快就能被对方抚平：“我没事。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去食堂吃个午餐？”

“喜欢午餐！”鱼欢呼雀跃，挥舞着空闲的那只手表示开心。

“嗯，”宋曈忍俊不禁，“我也喜欢午餐。”

前往餐厅的途中，宋曈三人又在熟悉的转角遇到了一帮说闲话的人。

只不过这回不是原先的老教授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样来参赛的选手。

他们年龄参差不一，但嘴巴里讨论的却还是同一个人。

“听说埃莉诺老师的团队连资金都批不下来，真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倒霉蛋才会被分进她的团队……”

“世界上最倒霉的倒霉蛋”一个趔趄，差点原地自己绊倒自己。

谈论还在继续——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听说这次的团队成员都是老师自己挑的，只有不被挑走的选手才到了埃莉诺的团队……”

“……啊，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叔叔是这里的行政工作人员，听他说埃莉诺老师努力了七八年都没有转成正教授呢！”

“可她不是T0907材料的研发者吗？那一年她可是包揽几乎所有相关的国际奖项，这成绩在别的国家都能升院长了吧！”

“你自己不也说了，是‘别的国家’，这里可是费里德……”

“真是生不逢时啊……不对，生不逢地！”

低低的笑声像一把钝刀，摩挲着宋曈的神经。

难怪埃莉诺老师从不自证，要她在这鬼地方做研究，她也不愿意对这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人多说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