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楚凌带领的忠勇蔚家军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在一个半月内,又接连攻破了厉晟九个城池,至此,厉晟东北部朔岑十二城尽数被燕赤收割,泰阿宝剑悬在了黑沙王城上方。
阿史那德这回不得不要听从主和派的意见,与燕赤进行停战和谈。
蔚楚凌也坐过几次谈判桌,耀武扬威有过,指着使臣鼻子痛骂也有过,也在那些隐晦的交锋和拉锯中逐渐意识到她父王蔚昭谈判的功力——
反正有父王在,厉晟不但要应承割地赔款,更挣不脱沦为藩属国进献岁贡、接受燕赤派兵保护的命运。
若非如此,怎能告慰忠勇蔚家军在战场上牺牲的三万英魂?
而有她在场时,和谈往往进行得不太顺利,只因厉晟使臣对着她如同撞鬼,面青唇白,抖如筛糠,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
是了,她在最后一战中再度走火入魔,令“玉面修罗”重现战场……据卫平说,她将敌军砍瓜切菜般杀倒一片又一片,不护自身,不带停顿,不知疲倦,如魔降世,杀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直杀红了半边天……
也不知被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将军,她的名号能令敌人闻风丧胆,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就算因此伤痕累累、危如累卵,那也是保家国、立战功要付出的必然代价。
虽然,这次走火入魔为她带来的,远不止逐渐加深的武功隐患,还有一点她必要正视和顾虑的后果:
经此一役,她的威望在燕赤达到了顶峰,百姓们当她是武神下凡,大张旗鼓地为她塑像建庙。她所到之处,人人心潮澎湃,恨不得俯身就拜,就连军营中的士兵们见了她,也激动得难以自持。
自古忠臣名将,若太受拥戴、功高震主,难得善终矣。
蔚楚凌心里门儿清,左右和谈也不需要她,便索性躲回王府疗养伤势,多少避一避风头。
从此,她与早被转移至王府静养的裴越,过上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
蔚郡王府的条件与军营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这日,裴越坐在特制的华贵轮椅上与众人谈论兵法,神态闲适。他头戴兰花嵌玉黄金冠,身着群青右衽交领竹纹压金绣长袍,一头银发疏得整齐而柔顺,宛如星缎,惹得王府中的丫鬟个个春心浮动,为了美色连番跑腿,又送果来又添茶。
这帮丫头,人都来了多少天了,还这么殷勤。
蔚楚凌只好充当恶人,吩咐她们不必前来伺候。
有位新来的小丫鬟不知是否因为紧张,手一滑,碟子上的葡萄滚落到裴越身上,吓得连声告罪。
“无妨。”裴越不甚在意。
一旁的惊蛰却面露不悦,半跪着以布巾擦了擦太子殿下袍上的水迹,还顺手理了理袍摆。
惊蛰如今已是都尉,只待论功行赏之时得到皇帝准肯,军衔便可坐实,但下了战场的他还是甘愿做以前那个小小的暗卫,时刻在裴越身边服侍。
裴越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严厉:“惊蛰,孤说过,你已是都尉,不必再守暗卫的规矩,你可有放在心上?”
“殿下恕罪,属下谨记。”惊蛰低头。
豁?卫平嚼了两粒花生米落肚,看不下去了:“殿下,他若真的把自己当暗卫,岂敢如此得寸进尺?他就是天生喜欢做暗卫的活计。您若真心想让他改,听臣的,叫人把他拖下去打二十军棍,他管保不敢再——哎呦!”
他话未说完,挨了蔚楚凌一记暴栗,吃痛地叫出声来。
“让你贫!”蔚楚凌怒道,“与你何干?”
“他是我的副手我还不能说两句?”卫平揉着头,“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倔,而且惯会在太子殿下面前装可怜。”
“你不是?”蔚楚凌反问,“元帅要你起草《百胜兵经》,你还不是巴巴地找太子殿下求助?”
卫平梗着脖子:“那你来?”
“好了。”裴越失笑,“你二人乃总角之好、金兰之交,莫伤和气。孤如今不良于行,卫副将也是好心为孤解闷罢了。”
“殿下不是忙得很么?听下人们说,近几日您总是伏于案上……”蔚楚凌睨了他一眼,“您的身体才刚有些好转,当好好休养才是。”
“殿下若有什么要紧事,尽可吩咐臣等,切不可劳累过甚。”卫平亦道。
裴越神情一滞:“万寿节就在年后,以往孤每年都会为父皇进献一幅万寿图……”
卫平沉默,一来,他不敢欺君,二来,他那手字也欺不了君。
“还差几个字?”蔚楚凌问。
“三千字。”惊蛰答。
“殿下真有孝心。”卫平赞。
“孝乃行仁之本。”裴越微笑道,“且莫说旁的了,原是研究兵法来的。蔚元帅慎思笃行,臻于至善,欲乘大捷之际著《百胜兵经》以传后世,实乃竭诚超诣、虑远谋深。此书若成,当能彪柄千古。”
卫平一听,压力更大了,不禁疑虑道:“说实话,并非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认为忠勇蔚家军这次之所以连战告捷,除却自身厉兵秣马、战术超群外,更是因为敌方心思不用在正途上,自食恶果。厉晟忙着钻研谍计,忽视了战场,雪突虽勇猛,行的兵法却是我军五年前用剩下的,加之集结成黑鹰盟军的两邦军队,缺乏实战磨合的经验,彼此生了龃龉……”
他顿了顿,“换言之,不是我们太强,而是对手太弱。”
“哈哈哈……”蔚楚凌大笑起来,“卫平,识君二十载,你总是妙得我无法言说。”
未待卫平反应,却见一侍从急匆匆地自门厅跑来,“报——太子殿下,世子,有四名大汉将一个大木箱抬至王府门前,一言不发就离开了,管家命我等打开,里头是一具血淋淋的男尸!”
蔚楚凌站起身来:“什么样的男尸?”
“一身粗布短褐,耳后有道疤痕。”
裴越猛然色变:“是在厉晟雪原木屋中照顾我的哑仆,孤要亲眼看一看。”
“将那木箱抬进来吧,要恭敬些。”蔚楚凌吩咐。
不一会儿,木箱被抬了进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哑仆蜷缩在木箱里,披头散发,只露出左耳耳后和一段脖颈,一身短褐褴褛破碎,身上布满了酷刑留下的痕迹。
下人们在厅中铺了一张草席,小心地将哑仆从木箱中搬起放置下来,而后安静规矩地退出门去。
席上的尸体一双脚光裸着,筋骨分明,异常青白,仿佛是全身唯一一处没有伤痕的地方,但脚踝上沾了些干涸的血迹,宛如腐败得几剩叶脉的枯叶。
裴越眸子里那汪又静又深的潭水骤然起了云雾。
“太子殿下!”几道惊呼声猝然响起。蔚楚凌眼疾手快,伸手往前一拦,将那从轮椅中跌跪下来的人半身撑直扶稳,自己也干脆半跪了下来。
就见裴越以左手撑地支撑着上半身,右手伸至哑仆耳后,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缓缓揭开。
面具下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众人颇有些毛骨悚然,一时间,谁也没敢开口问,他究竟是谁。
“他是墨家的二公子墨洄。”裴越眸中积聚的云雾沉沉压下,似要滴出墨来,“曾有个化名,叫叶凛。”
“叶凛?”惊蛰倏然一震,难以置信。
蔚楚凌的心也跟着这声追问颤了颤。她忽而想起一个人来:“墨檀被臣软禁在王府之中,是否让她来见故人最后一面?”
话甫说完,她心底蓦地发酸。
用故人这两个字,太轻飘飘了,这是墨檀唯一的亲人,从此她便要与他天人永隔,今生不复相见。
一道紫烟白虹袅然而至,伏作石桥,久久不动。
任是谁,看见一朵尽态极妍的花儿褪尽颜色,亦会心生不忍。
裴越已被扶回座上,墨檀对着他凄然惨笑:“墨家曾是钟鸣鼎食之家,几世而修,一朝楼塌。楼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承了天大的冤孽,阖府尽皆惨死。我和哥哥怕家人们怨气太重,阎王殿不收,所以建了四海机括堂,让他们有处可去,有瓦遮头……但狗皇帝赶尽杀绝,将堂中九百七十六个牌位都尽数化为灰烬!我们确实做了许多坏事,祸国殃民,但凭什么,凭什么那御座上的畜生还好好做着他的皇帝,哥哥却觉得自己满身罪孽,甚至无法面对仇人的儿子,干脆一死以求解脱!如果不是你,我哥哥根本不会死!”
众人听着,想出言反驳,但美人如玉碎在眼前,物伤其类的森然凉意似冰块融化在喉间,欲说还休。
“到底只有你们天家子弟,才真正心硬如铁。什么国,什么家,俱不过权力的筹码。奈何清遥与哥哥,做惯了君子,做不惯贼竖,实在太傻……要我说,书上那些仁义礼智信,不过是你们这群衣冠禽兽用来杀人的武器,又有什么不可践踏!”
这番话说得着实刻毒,卫平忍不住置辩:“是吗?一心只为复仇,变成麻木不仁的怪物,那位叫清遥的还有你哥哥不痛快,墨小姐,你难道就痛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论如何,百姓是无辜的。”
“天道不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过迫于无奈,又有什么错?”墨檀拔下发间的流苏发簪,将尖端对准自己的脖颈,“大逆不道,死有余罪,才是真正的痛快!”
“不可!”裴越失声哀叫。而转眼,她手中发簪已深深没入雪颈。皓手一扬,血溅三尺,有数点落在他眼皮之上。
墨檀浑身抽搐了一下,双眼怨毒地盯着裴越,嘶声道:“我不杀你,是要你也尝一尝,被冤枉的滋味。”
娇躯被血淋了半身,墨檀软倒在地,一点点爬到墨洄身侧,将头轻轻枕在他的臂弯。
“清遥,哥哥,我来了。”
她缓缓阖上双目,一滴清泪从眼角坠落,粉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