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三日过去,裴越在寺中安然无恙,遂要下山筹措沧郡治水经费。
他将去方氏庄园与叶凛和段衡之见面,还欲召万从容与周正一同商讨如何发动豪绅慷慨解囊。
快至旻山脚下时,却听见童声朗朗,一首新诗飘入耳中:“河务工事紧,江边见尸骸。坝内风不至,蝇虫食腐来。商人那堪忍,掌灯险惊魂。面白手足拳,怀抱旧微屏。县中十万户,儿郎是谁家。大堤心已空,何用掩秋泥……”
众人面色一变。十一轻掠向前,唤住一个唱诗的女童:“小姑娘,这诗是谁传的?里面说的尸骸、空心堤是怎么回事啊?你告诉哥哥,哥哥就给你十文钱买蜜饯吃。”
小姑娘见十一生得面善,又听说有报酬,很爽快地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和盘托出:“这事你还不知道吗?微屏县正在修建一道堤坝,叫做清湛堤,修得可高可大了,但人人都知道堤坝内是空心的,里头还有好几家商户在建呢,据说是贪图现成的建造材料,又觉得堤边环境风雅,能吸引客人,反正如果大水来了,跑就是啦,这些人都不怕死哩。”
“至于尸骸嘛……”她声音清脆,话语糖豆似的一句句往外蹦,说到这里却忍不住皱起脸来,“秋夜凉,不少河工都宿在大坝里面,有个独来独往的年轻人在偏僻的角落不幸发急病死了,还是商户们被臭气熏得不行了,掌灯去寻那气味源头才发现的……不知是谁作的诗,一夜之间就在远钟县传遍了……”
“这清湛堤置在何处?微屏县与远钟县不过隔着一条岚江,怎么在旻山乡看不见对岸的清湛堤,在旻山顶上也看不到?秋汛未过,前些日子又一直在下雨,怎大堤还在修?就不怕决堤吗?”卢瑾瑜眉头紧拧。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小姑娘也不太懂,只记住了最后两句,撇了撇嘴道:“皇帝的行宫不也一直在修嘛?”
卢瑾瑜被噎得一窒:“这...这怎么一样,皇帝陛下的行宫又不在江边……”
十一将一块碎银放在小姑娘掌心,惹得她惊叫起来:“这是...银子!真的是给我的银子吗?!不是说给十文钱?”
围观的孩童见状纷纷围到十一身边:“郎君,郎君,我也知晓许多事,不妨问问我吧,也问问我吧!”
冷不丁地,一丝银光闪过蔚楚凌眼睑下缘,她倏地挑开那道滑至裴越脚边的匕首,一把拽起那名五六岁的幼童,一面沉声大喝:“有刺客!十一,让你跟前的人散开!”
十一心中一凛,将眼前之人一个个用掌风扫开。
“刺客”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蔚楚凌凝眉将男童转至腋下,禁锢住他的双手,用软鞭将他捆了起来。
小娃娃害怕极了,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那只捆人的手顿了顿,将软鞭松了松。
孟晓飞马疾驰而来,断喝一声:“何人敢犯,杀无赦!”而后横马疾停,马蹄高高扬起。在她身后,太子近卫军秀字营甲队如潮水般分开两支向前涌去,包围在裴越身侧,以长矛击地,喊声震天:“杀无赦!杀无赦!”
山脚下的百姓无一不被这声势阵仗吓到,纷纷远离,在远处惊疑不定地观望着。
那几个唱诗的孩童脸色发白,六神无主。小姑娘握着银子,手心里都是汗,嘴唇抖着,一汪汪眼泪不自觉沁了出来,滑至腮边。
未待有人盘问,小姑娘豁出去般大喊:“他叫王春卷,和我们是同一个村子的!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胆小怕事力气小,连我都打不过!”
听了小姑娘的话,被捆的男孩哭得更大声了,杀猪似的,蔚楚凌无奈,往他嘴里塞了好几块饴糖。
裴越瞥见这一幕,眼睛里不禁闪过一丝笑意。
孟晓已翻身落马,听了小姑娘的话,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却见裴越已先一步迈开了步伐。
苍青色的衣裾微动,孟晓一时恍惚,回想起自己与太子殿下初见时的情形。
那年天锦围场秋狝,她身为孟氏旁支女眷,不知天高地厚,女扮男装混进围场,与皇子公孙争抢猎物,结果惹小人妒嫉,不慎败露身份,被解冠卸甲押在天子面前。
欺君之罪,论罪当诛,若为刺客,或诛九族。
她蓦然意识到,自己儿戏的行为成为了天子手中巨大的把柄,她身后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不断以头撞地,拼命辩解。
天子沉默,她被彻骨的恐惧笼罩,脸上血泪交织,心中一片茫然、悔恨。
这时,一道苍青色的身影跪在了她面前,跪姿异常端正,一丝不苟。
他声线清越,似松风般荡过围场:“大争之世,皇祖于马上安天下,开创我燕赤基业,父皇祇承鸿绪,御驾亲征,率服北土,囊括六合,混一四海,更令我朝将士及官家儿郎肄武习劳,常备不懈,以利社稷。燕赤以骑射立国,我朝儿女耳濡目染,效仿马上英豪者众。闺阁娘子,自幼聆听父皇与德慧皇后少时共乘一骑、双箭百步穿杨之佳话,尤羡德慧皇后巾帼风华、帝后心有灵犀。此女莽撞无度,固然有罪,但儿臣斗胆恳求父皇,念在其与母后同出孟氏,且精通骑射,犹胜男儿,可证我朝无论男女皆骁勇善战,为天下女子树立榜样,予其宽宥,从轻发落。儿臣叩谢圣恩!”
说罢,他深深一拜。
这是太子殿下在为她求情,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她心底。
围场中的孟氏、徐氏子弟亦纷纷跪下:“求圣上开恩!”
天子不理会其余众人,只对皇储说:“裴越,抬起头来。你是要将此孟氏女收入府中么?”
太子挺直背脊:“回父皇,非也。”
不知为何,天子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他从御座上下来,一脚直踹太子心窝,将太子踢倒在地。
“不…”她浑身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眼泪蜿蜒而下。
天子的明靴在她跟前停了片刻,威严淡漠的话语如雷般在她头顶响起:“孟氏女,以后你便到东宫服侍太子吧,为妾侍、为奴婢、为士卒,太子说了算。”
她望了一眼那道再度跪好的苍青身影,将额头紧贴地面,哭得不能自抑:“谢圣上隆恩!”
一晃,数年过去,她已从太子近卫军秀字营甲队伙一的伙长做到了秀字营校尉。太子殿下,亦比当年更沉着自如。
只见裴越在小姑娘面前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和道:“莫哭了,我不会对王春卷怎样,更不会伤害你们。你们的爹娘在哪里?村里这几天可有来陌生人么?”
小姑娘听他这么一哄,嘴一扁,豆大的眼泪簌簌而落,手指指向包围圈外那群被铁甲军拦着的人:“我们的亲人在那头。”
而后她凝着裴越,双手手指绞在了一起,小声道:“村里来了陌生人……大人小心…求求你救救我们。”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给那群百姓搜身的士兵大喊:“大人,他们身上都带有兵器!”
蓦地,孩童们齐齐跪下:“大人,我们身上也有断刃,我们是逼不得已,求求你救救我们!”
孟晓面沉如水,俯身解开小姑娘的外衣,果然见其腰间也绑了一片带有锈迹的断刃。
裴越看着小姑娘含泪的眼睛:“需要我怎么做?”
“大人,我是她爹,我来说吧。”在那群被反剪双手押着的百姓中,一名青壮汉子哑着嗓子扬声道,“三日前,一个武功高强的黑衣蒙面人来了我们村子,给我们几家人都喂了毒药,还留下一包锈迹斑斑的断刃。今日我们所做之事,全都是按照他的吩咐办的。他说,只要我们能求得大人答应做一件事,七日后自然能得到解药,还许诺从此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
裴越一面凝神听着,一面接过孟晓递呈的断刃仔细观察。
是刀,刃极薄,被乌黑斑驳的锈迹掩盖了寒芒,看样式,似是京畿卫的佩刀。
汉子望着他清贵俊雅的脸庞,不由屏息:“请大人中秋之夜到墨氏旧址,拾一片碎瓦。”
裴越骤然掀起眼帘,眸中波澜涌动。
墨氏,十年前被父皇下令满门抄斩的墨氏。断刃上,沾满的是墨府中人的鲜血。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情形,指挥使带着圣旨,京畿卫破门而入,府中的丫鬟、护卫和仆从想要阻拦……
裴越手指抚过刃身,心底冰寒一片:“我答应。”
“大人,那个蒙面人还说……”汉子吞了吞口水,声如蚊蝇,眼底渐渐渗出泪来,“这次行动,我们必须将大人……伤至见血才可以。”
这句话似一根细绳,将在场众人的精神都吊得紧绷了起来。
孟晓登时破口大骂:“荒谬至极!”
就见太子殿下用断刃划破掌心,鲜血瞬间漫过手掌,点点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