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危急,裴越当机立断,决定白龙鱼服,先行勘灾。
而赈灾钱粮须经水陆二路,卸转不易,耗时较长,则交由自己的心腹幕僚、近卫军统领以及皇上钦点的户部侍郎卢瑾瑜共同督运。
蔚楚凌那日在金銮殿上便知自己的主要职责是护太子周全,自然裴越去哪,她就跟到哪。太子府的得力暗卫,及郡王府她带过来的那些,也尽数随行。
可是……蔚楚凌看向前方颀长的背影,目光中有隐隐的担忧。
为了让伤口尽快愈合,太子殿下自然用上了玉肌膏,但金尊玉贵的他不坐马车,执意策马与众人在雨中奔驰,结痂的鞭伤难免开裂,若不及时处理,伤口易殇,温病随之而来。
蔚楚凌正想着不能惯他逞强的毛病,就见裴越扬手示意,将马儿的速度放慢,而后勒紧马头,发出“吁——”的一长声,停了下来。
“此处有凉亭,在亭中休憩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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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越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倚着柱子闭目养神,脸色苍白,两颊浮着浅淡的红晕,他身着素色的水墨梅花纹圆领窄袖长袍,头戴玉环云纹银冠,清贵雅隽,即使因为赶路而略差些严整,亦不见狼狈,反而有一丝凌乱的美。
他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睑,就像睡熟了一般。
蔚楚凌鼻尖嗅到他身上那股似焦木而非焦木、额外好闻的清苦香气似乎更浓郁了一些。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果然是生病了。
手一触碰额头,裴越的黑沉眼眸骤然睁开,蔚楚凌面无表情地镇定道:“马儿伤了都要换,人生病了当然要休息。要是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微臣的脑袋可不一定保得住。”
“一刻钟不够,至少半个时辰。”
“惊蛰,还不快给殿下煎药。”
太子府中的暗卫是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的,跟来的有八位,分别是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小满、秋分、寒露、霜降,其中惊蛰最沉稳得力,是他们的头头。蔚楚凌家中的暗卫则以数字命名,她带在身边的五位分别是阿一、小五、十一、十三、十九,其中最能干的当属十一。
但裴越的暗卫显然比她的更守规矩,他们当真就像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只听自家主上的命令行事。是以蔚楚凌吩咐惊蛰煎药,惊蛰并不动。
“……”蔚楚凌一不留神碰了个软钉子。
“惊蛰,去吧。”裴越声如坠玉,视线转向蔚楚凌,“多谢将军好意。”
“出门在外,殿下叫臣…梦安就好。”蔚楚凌本想让裴越叫她楚凌,但想到自己的名头毕竟有些响亮,于是便让他唤自己的表字。
“梦安。”裴越将这二字低吟一遍,而后微微笑了笑,“此表字甚好。孤字渊清,以后将军也莫唤殿下了,叫我渊清吧。”
“殿下,你好好休息。”蔚楚凌说完,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这世上有一种人,只需一笑,就能差人卖命,从前她是不信的。
局势未明,太子殿下就算再会收买人心 ,也不可与之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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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越将汤药一饮而下,休息了片刻,就继续赶路了。
半个时辰,不多也不少,不肯拖延半分。
他们已入冀州边界,马上就可到达第一个灾害现场,裴越却不知为何又停下了。
“怎么了?”蔚楚凌策马上前,与裴越并肩,见他所眺之处,乃是个临溪的小村落,背靠一座不甚青绿的山丘,溪水自山上蜿蜒而下,显得有些浑浊,耳中还能听见鸡、犬、牛等动物的叫声。
蓑帽的帽沿滴着水,剔透的琉璃珠子似的落着,裴越转过脸来,眉峰凝起,眸光深深:“此丘植被稀少,地质疏松,连日降雨,恐有山崩水出、石滚土塌之危,届时毁舍杀人,不得不防。”
他迅速下令:“惊蛰、十一,速带暗卫们探清此村落里正、族长或德高望重的老人的位置,寻见他们,说明道理,集结村中脚程较快的青壮,挨家挨户通知村民尽快撤离。”
蔚楚凌的神色亦严峻起来。她视力甚好,能看见山丘上有零星碎石滚滚而落。
她朝着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的十一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村民不愿,绑也要将他们绑走,确保一个都不能落下!”
雨幕中她容色姝绝,一袭红衣尤为鲜明,似一团辉煌灿烂的焰火。
裴越低咳两声。
蔚楚凌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有几分僭越,她瞥了裴越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暗卫们训练有素,行事利落。蔚楚凌远远地看见十一将年迈的里正抱上马,而后蹬上马背摇着缰绳疾驰而来,又见自家那几个灰衣暗卫把刀鞘往村民身上戳,威逼着他们向前走,不禁低头摸了摸鼻子。
“哎呦——颠死我啦!”胡子花白的里正被放下马,扶着腰叫苦不迭。
村民们抱着娃的、背着包袱的、手里拿着农垦工具的、撑着伞的、披着雨蓑的,个个怨声载道:“何必大惊小怪,山要塌早塌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叫我们上哪儿躲雨呢?”“这帮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忒的霸道!”“他们肯定是山贼,存心赶我们走,要霸占我们房屋和田地!”
然而当他们看见翻身下马的裴越和蔚楚凌,便通通失了声。
人群中,扎着麻花辫的粉衫少女双手捂住嘴巴,满脸绯红:“真好看,像神仙一样。”
蔚楚凌只以为她在说裴越,顿时失笑。举国之力蕴养出来的矜贵人物,连头发丝都是美的,寻常百姓见了,怎么不惊为天人?
“丫头片子就是没见识!”一道粗犷的声音突兀响起,“有什么好看的,那白衣服的,脸色不好,一看就是个福薄命短的,那红衣服的更糟,男生女相,不阴不阳,娘们唧唧的!”
“放肆!”暗卫们怒而拔剑。
“呵。”蔚楚凌冷笑,“你娘知道你用娘字骂人吗?娘多好啊,我就是男生女相,长得像个娘们又怎样,女子既可温婉娇俏,也可铁骨铮铮,要知大义当前,有时巾帼更胜须眉。”
她话锋一转,眸中含着愠怒:“但你诅咒我家公子福薄命短,这就不能忍了!”
素手中长剑一劈而下,裂地三寸。那汉子被蔚楚凌的一身煞气惊得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少侠手下留情,这陈家大壮一向口没遮拦,贵人莫怪。”里正眼见事情不妙,急忙打圆场,伸手狠力拍了那陈大壮肩头几记,“还不快向公子磕头认错!”
“公…公子,我…对不住,”陈大壮“扑通”一声跪地,“杏儿说你好看,我稀罕她…我……”
他再也没有了方才出言讥讽的伶牙俐齿,结结巴巴的,语不成句。
被点名的粉衫少女瞪圆了眼,猛地一跺脚,差点就要哭了:“你在说什么呢,不害臊!”
“哗啦——”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大山洪从丘上奔涌而下,挟沙裹石,威力巨大,响声震天,转眼就吞噬了整个村庄,房屋、树木就像纸糊的一样,被纷纷冲倒,留下满目疮痍。
再没有人关心刚才的闹剧,人群彻底死寂,表情都是木的。
好一会儿才有人抹着泪喃喃:“怎么办?房子没了,我们该往哪里去啊?”
“莫怕。你们此番遭难,可向乡正求助。近期洪患频发,乡上设有难民临时安置所,还会开仓放粮,应能保障你们的基本生活。待安顿下来,再寻谋生之道。”裴越安抚道。
里正听了他的话,悲痛羞愧之情霎时涌上心头,双腿一曲就要跪地。
裴越正待伸出手去扶,里正却连连摆手,眼泪顺着双颊流了下来。
“公子啊,我们的家被山洪吞噬,既是天灾,也是人祸。乡上要兴建皇帝的避暑山庄,大量收购木材,溪甜村家家户户都纷纷干起了伐木的营生,大家为了多赚钱、图方便,不肯绕远路,就去砍后山上的树,比赛似的比着谁砍得多、卖得好,就算眼看着后山的树一天比一天少,也舍不得停下……”里正抹了一把泪,“后来遇上连月的大雨,乡上县上很多地方都受灾了,乡正曾派人告诫过我们后山有倾塌之危,我们虽心中忧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搬离……今日若不是公子逼我们离开,恐怕我溪甜村上下两百多口人,尽要命丧于此!”
里正泣不成声,俯身一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其他村民早哭花了脸,见状也纷纷跪下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们乌泱泱跪下的样子悲戚而狼狈,像一群被雨淋湿屈膝在泥路上的山羊。
“莫跪了。”裴越掩唇咳了一声,“快起身赶路吧。”
待他将衣袖移开,蔚楚凌眼尖地发现袖口边缘有一抹鲜红之色。
“殿…公子!”她一把抓住裴越的手,眼神凶戾地盯着他,“借一步说话。”
太不老实了,她以为他只是伤口殇溃引发热症,如今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蔚楚凌正要将裴越拽到僻静的角落问清楚,就见太子府的暗卫们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她一愣,握着裴越的手猝然放开。
又僭越了。
背对着暗卫,裴越猛然咳嗽起来:“咳咳…咳,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随着这一阵呛咳,鲜血自他下唇淋漓而下,被他抬袖擦去,瞬间染红了袖口。
蔚楚凌的眉头深深地锁起来,焦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吐血?”
“七日前,在裴钰的冠礼上,我中毒了。”裴越阖了阖眼,平复自己胸腔中翻腾的血气,“大皇兄在众目睽睽之下,递给我一块荷花糕。我之前吃的所有食物,都有用银针试验过,唯独那块荷花糕没有……如果让父皇知晓,皇兄会丢失性命,就连裴钰,也洗脱不清嫌疑。”
蔚楚凌心中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难以置信地直视他的双眼:“所以你就隐瞒了自己中毒的事?”
“嗯。”裴越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血。
“那么你查清楚真正要毒杀你的人是谁了吗?是递给你荷花糕的大皇子殿下裴敏,庆祝自己冠礼的六皇子殿下裴钰,还是另有其人?”
裴越摇了摇头。
“可冠礼上,皇帝陛下也在,你是怎么瞒过去的?”
裴越苦笑了一下:“幸亏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那日我偷偷服下辟毒丹,暂时压制住几分毒性,才不至于中途露馅。”
“那你如今……”
“我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如今已无大碍了,只是偶尔会腹痛咳血。”
以毒攻毒……虽然裴越轻描淡写,但当时的凶险可想而知。
蔚楚凌吐出一口浊气,几乎是叹息了一声,她勉强笑了笑:“你中毒期间,还挨了皇上一顿鞭子,又是因何受罚?”
“裴钰的冠礼后不久,就是母后的忌日。解毒之后,我陷入昏睡,错过了祭祀的最佳时辰。父皇大怒,斥我不忠不孝,亲自责了我二十鞭。”
蔚楚凌忽感到脚底一阵冰凉,恍惚间如坠幻梦,就像整个夏日的蝉响置于自己耳边,却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