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青没有想到都夏会问这个问题。他撑住房间门,像座雕塑一样杵在原地。
气氛的凝固让都夏也有一丝不安。
她鼓起勇气的次数不多,但她一向奉行的原则是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
她暗自打了个气,从郁远青撑着的手底下钻过去:“怎么,郁老师在表演大卫?”
《大卫》,1501年的艺术作品,展现人类男性的线条美和荷尔蒙的张力。
都夏摸着良心认为,他真的后继有人。
以郁远青为代表的东方温婉派帅哥,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绝不低于大卫,甚至更甚。
都夏坐到沙发上,大大方方地等着郁远青。反而是郁远青害羞了起来。
“喝水吗?”郁远青站在吧台,和都夏拉开距离。
都夏摇了摇头,她可不不是为了喝水进来的。
郁远青手足无措,还是拿起一瓶玻璃瓶装的水:“还是喝点吧。多喝水对身体好。”他没有直接把水递给都夏,而是前倾着身体,把水放在都夏面前的茶几上。水发完了,他也不坐下,退回去站在离都夏两米开外的地方。
郁远青的扭捏,都夏很清楚。
她猛地站起来,走到吧台边,从架子上拿起一瓶红酒:“那就别喝水了。”她拿了两只酒杯,坐回沙发上,然后用眼神示意郁远青过来。
郁远青磨磨蹭蹭地过来,打开了那瓶红酒。
都夏倒出两杯,和郁远青碰了一下杯后,端起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
郁远青想拦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都夏喝完酒后,抬起头:“现在你想好答案了吗?”
郁远青的视线很飘忽,但都夏的眼睛像是在他身上装了定位仪一样,只跟着他转。
郁远青长叹一口气,也端起酒杯猛地喝下去。
“我没生气。”郁远青放下酒杯,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都夏敲响自华老房子的门的时候,在机场接机蹦蹦跳跳的时候,夜袭他房间的时候,和韩扬之并排坐在饭局上的时候,最后是韩扬之的车开进她小区的时候。
他没撒谎,他真的没生气。
郁远青的心情很复杂,绝不是用生气、悲伤或是烦躁能概括的。他自己都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的心,只是觉得胸口总有喘不上气的感觉。他扯了扯衣领,深呼吸了几次,企图让更多的氧气进入肺部,从而带动大脑的运转,这样或许他就能给都夏一个答案。
“骗人。”都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喝完了一杯,再次给自己倒满。
“我没骗人。”郁远青抬手握住都夏的手腕,挡住她的酒杯,“你喝太多了。”
都夏轻笑了一声,推开他的手:“才两杯。”
又是一口闷。她潇洒地擦了擦嘴,又倒上一杯,然后直勾勾地盯着郁远青。那架势好像是他不回答她,她就要一直喝下去。
“我没生气。”郁远青又重复一遍他的回答,都夏翻了个白眼,又端起酒杯作势要喝。
“我只是有点不安。”在都夏的嘴唇碰到酒之前,郁远青说话了。
都夏挑了挑眉,将酒杯端在手里摇晃:“不安什么?”
郁远青又猛灌自己一杯,沉沉地说道:“怕你跑了。”
都夏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她歪着头重复了一遍:“怕我跑了?”
郁远青抬起眼眸,从下往上和她对视。房间里的吊灯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形成倒影,像是泪花凝成了霜。
别做那么可怜的姿态吸引我的同情。都夏在心里说道。当初走的人是你,现在来说怕我跑了的人也是你。
“郁远青,你喝多了吧,这样的回答你自己信吗?”都夏又把酒送到嘴边。
郁远青上手去抢:“别喝了,你真不能再喝了。”
都夏此刻没有任何要示弱的想法,她奋力地想把酒杯争回来:“你又凭什么管我?”
“我还不能管你了?那么多年都是我管的你!你以前怎么不说不要我管!”郁远青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下头,“对不起。我只是想说喝多了酒对身体不好。”
都夏一听笑的更开心了,笑着笑着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哈哈哈哈哈,郁远青,你明星当久了,贵人多忘事吧。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管过我!”
辛辣的酒滑进都夏的喉咙,可她只觉得不够烈。太淡了,酒的味道太淡了,不足以压抑住她内心将要喷发的火山。
“对不起。”郁远青低着头,都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沉。
郁远青的眼泪滴滴啦啦落下来,掉在他的灰色卫裤上,灰色调了些湿润的眼泪后,变成黑色的点。
空洞的、毫无希望的点。
“郁远青,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都夏把最重磅的问题抛出来,郁远青被砸的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双手交叉扣着放在膝盖前,整个人低伏着。
“你说话啊!”都夏站起来,强硬地掰过郁远青的脸,迫使他和她对视。
那是六年前的冬天,寒风还刺骨。
还在读大学的郁远青已经做着好几份兼职了,家教、咖啡店、奶茶店。赚来的工资他也不花,平时就吃食堂最便宜的菜品。把钱攒下来,每周坐火车去看都夏。
都夏问他会不会累的时候,他的眼睛都会笑成月牙形状“不累”。
还以为那简单到有些简陋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可变故就发生在他过生日的那个礼拜。他在坐火车回去的路上接到妈妈发来的短信,问他手上还有没有没花完的生活费。
郁远青打了个电话回去询问情况,可他妈妈只是说爸爸做生意亏了钱,现在手头有点紧。
“我还有一点,你们需要多少?”郁远青问道。
“你有多少?”妈妈反问道。
这让郁远青觉得事情很不简单,他怀疑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妈,你跟我说实话,需要多少钱?”郁远青举着电话走到火车车厢的连接处,“你把数额告诉我,不够的话,我再去找几份兼职,再不够的话我可以借。”
妈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只说让他好好学习,不要操心家里的事,如果手上恰好有闲钱,就打回去给她。
郁远青一再逼问,最后妈妈只好告诉他,欠了三百万。
三百万,那时候的他们家去哪里拿三百万,就算把老房子卖掉,都还不上。
“怎么欠的?爸不是做蜜桔生意吗?怎么会欠那么多?”郁远青问道。就算今年的蜜桔全部烂在树上,每个需要他们倒赔钱,都不至于会这样。
“你爸他压力大……就赌了点。”
挂断电话,郁远青颓然地靠着车门,在烟雾缭绕之中,看着窗外的树、电线杆一个一个被抛在身后。
他想,都夏也会这样把他抛在身后吧。都夏应该像这样把他抛在身后。都夏必须像这样把他抛在身后。
郁远青的身边又站了几个中年人,他们叼着烟闲聊。
“小伙子,会抽烟吗?”一个中年男士给他递了根烟。
郁远青摇摇头。
“人家是祖国未来的花朵,没有这不良嗜好。”隔壁一个男人笑道。
“是是是,小伙子一看就是一表人才。”男人看到郁远青的包印有世京大学的字样,好奇地问道,“你是世京大学的?”
郁远青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哎哟!真厉害!”那男人滔滔不绝开始讲一些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话。
郁远青从人群中挤出来,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来根烟了。
都夏讲义气、重感情,郁远青是最了解的。如果她知道他家的情况,一定比他还着急,想方设法都会来帮他。
可他不能允许她那么做。
她应该拥有最光明灿烂的未来,和最朝气蓬勃的人生。
他无法接受她陪她坠入深渊。
那一年,郁远青23岁,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他知道三百万的欠款可能意味着生活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她才还那么年轻,她不该看到生活那样的阴暗面,也不该承受那些苦楚和折磨。
于是郁远青只留了一张纸条,草草就和她分了手。不留给她任何追问的机会。他怕他伪装的不好,一不小心就露馅了。
原本郁远青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他想情况或许没那么糟糕。可回家了以后,他发现事情远超他的想象。
追债的人一直找到家里,把东西翻的乱七八糟,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妈妈的腿上、手上、脖子上都有伤。
“妈,他们打你了?那你怎么不报警?”郁远青着急地冲进屋里。
妈妈只是哭着摆手。
爸爸从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这个婆娘就是不中用!叫她凑点钱都凑不出来!”
郁远青才知道是他爸爸动的手。
郁远青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他已经比爸爸高出来一截。
“怎么?儿子打老子?”
郁远青一拳就要挥上去,妈妈急忙来拦。
“算了!儿子!算了!别打了!”在父子俩的冲突中,妈妈被甩到一旁,她死死抱住郁远青的腿喊道。
郁远青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爸爸一拳打在郁远青的脸上,血瞬间从郁远青的嘴里流出来。
“你还想打老子!你还太嫩!”爸爸朝他恶狠狠地说道,然后出了门。
三百万不是小数目。郁远青休了学,回到自华。他一天打三份工,却还不上债务的一个零头。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被笼罩上一层黑压压的乌云,而且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把他吞噬。他不敢接都夏打来的任何一个电话。即便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他的手都在疯狂发抖。
他曾透过夜晚窗帘的缝隙去看对面,都夏家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都父、都母应该是在看电视,两个坐在沙发上的人的剪影映照在窗帘上。
郁远青站在熄了灯的房间里,躲在窗帘布后面,整个人都是暗沉沉的。
他的世界已经不会再有光亮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郁远青去参加试镜,因为外形的优势,竟意外被选上了。能当明星的话就会挣很多钱吧,那样就能还上家里的债了。
郁远青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进入了娱乐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