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田生吓得手脚都有些发软,他飞快蹲下去,却一时不知道这小鬼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
他手足无措,压着嗓子问谢寄:“你怎么了,怎么会掉下来?有没有哪里痛……”
回答他的却是谢寄蚊吟一样的呻吟。
罗元元在门口探头提醒余田生:“他说痛……”
“我听到了。”
余田生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将小鬼打横抱起来。
他早知道他瘦,却没想到抱在手里能轻成这样,他甚至因为过于用力又失了准头而差点仰倒。
他稳住身体,抱着谢寄往外冲,罗元元跟在后头一面跑一面说:“多多去医院,谭医生,罗妈妈说过。”
余田生分不出心思顾别的,只管抱着人一路冲出去,路上几个孩子被吓得往边上躲开,发出连连尖叫。
“痛……”
谢季歪在余田生胸前,意识已经模糊,余田生瞟了一眼他的脸色,不由得又跑得更快一点。
只是他左腿摔断过,跑起来有点失衡,谢寄被颠得越加难受,渐渐地连呻吟都听不到了。
几个妈妈听到动静跑出来,只有罗妈妈围裙都来不及脱,跟在余田生身后追着喊。
“走小路,小路近点。”
罗妈妈率先往小路上去,余田生掉头跟上,可惜罗妈妈大概太心急,忘了刚下过雪的小路泥泞不堪,一步三滑根本跑不起来。
罗妈妈后悔不迭,一边在旁边帮忙护着谢寄,一边喘着气商量“……还是我来抱,他不重的,怕你的腿受不了……”
余田生没松手,想说谢季这么瘦没多少重量,可他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脚上都沉,沉得他完全顾不上多说。
终于快到医院,罗妈妈老远就开始喊医生,医生护士应声跑出来接人,谢寄被放在轮床上推了进去。
余田生手上一轻,腿却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低着头大口喘气。
刚才跑得太急太快,现在才觉得从心口到喉咙都像被火燎过一样火辣辣的,腿上也是,打过钉的地方撕裂一样地痛。
医生曾经说过他这辈子最好别跑,但跑一次能救一条命,余田生觉得值。
“怎么样,痛得厉害吗?能不能起来?”
问话的是罗妈妈。
余田生抬头对上她关切的眼睛,撑着膝盖从地上起来,摇头说:“我没事。他怎么样了?刚才他从床上掉下来,喊了几声痛,也不知道摔到哪了……”
“哎,”罗妈妈叹气,“应该是心脏的事,医生正在抢救,看他自己的意志能不能撑过去。”
余田生看着罗妈妈,半天才找到声音:“这么严重吗?”
“出生就带来的,难治,不然也不会被丢出来。长这么大已经是奇迹了。”
罗妈妈走到医院急诊大厅才停下,余田生腿痛,拖着脚步走上去,两人都往抢救室那边看,但那门关得严严实实,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余田生心里难受,靠着墙壁蹲下来,双手捂住脸,虽然不想,但声音里还是带出无能为力的痛苦。
“我是不是不该去看他?如果我不去打扰,他应该还不会从床上掉下来……他是不是因为生气才这样?”
罗妈妈走过来在余田生肩膀上拍拍,安慰道:“小鱼,你不能这么想,要怪也只能怪这孩子命不好,没有好身体,也没能出身在好人家。你刚才抱他跑这一路,一点都没耽误,不能怪你。”
余田生摇头,再多的话却说不出来。
他跟罗妈妈想法不一样,罗妈妈常年接触的都是这些命运坎坷的小孩,见得多了所以看得开,但他不是,或许是出于同情,他确实真切地希望那个小鬼快乐健康。
但小鬼现在还在鬼门关挣扎。
过了一会儿,余田生从苦涩中抬头,问罗妈妈:“真的没办法治吗?镇上看不好,市里呢,再不然去省城?”
罗妈妈显然没想他会这么问,毕竟谁都没有这样追问过。
一个被反复收养又遗弃的孩子,身上还带着娘胎里就有的致命顽疾,随时随地都可能一命呜呼,谁还会在意他看过几个医生?
“啊……”她意义不明地发出感叹,许久才说,“也看过,谭医生的同学,在市里医院。但他们看法一样。”
余田生背擦着墙起来:“什么看法?”
“难。”罗妈妈低着头,“年纪越大越危险。”
余田生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最后无力地吐出来。他转身走到那扇紧闭的门边,徒劳地把耳朵贴过去。
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罗妈妈原地看着余田生,抬手摸了把脸,声音哽咽地说:“小鱼,不怕跟你说实话,谢寄人小但心思沉,今天摔下来不一定是不小心。”
余田生回头:“什么意思?”
“他可能自己也烦了。这小半年,他也很痛苦,光住院就来来回回好多次,不排除他听到过一些难听的话……”
“罗妈妈,你的意思是?”
余田生瞳孔收紧,难以置信地没有往下说。
罗妈妈也没再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门终于打开了,谢季被推了出来,罗妈妈快步走上去帮着推车,余田生心情沉重地跟在后面。
给谢寄抢救的谭医生余田生也认识,五十多岁,是这个镇医院的老医生,什么病都看,余田生那时候手术完后回到镇上也是他看顾的。
把谢寄送回病房,又跟罗妈妈交代了注意事项,谭医生才有空注意到余田生,惊讶他怎么也在。
罗妈妈帮着回答,说多亏他一路跑得快才救了谢寄一命,谭医生视线往他腿上扫了扫,啧了一声。
“还能跑,恢复得不错。”
谭医生走开了,护士调好点滴叫上罗妈妈去办手续,罗妈妈应着出来,请余田生帮忙看一会儿。
余田生走进病房,站在床边目光沉沉地看着谢寄。
他昏睡时很乖,皮肤简直白得透明,脸颊上的那颗痣像颗暗淡无光的的寒星,鼻梁很高,嘴唇形状好看但缺乏血色,甚至有些淡紫,还干裂起皮。
他需要喝点水,余田生只是想想,却不敢动,生怕自己做得不对不好,让床上脆弱的小孩再次受伤。
罗妈妈过一会儿回来,招呼余田生到椅子上坐,他不想坐,就在窗户边靠着。
“谭医生说暂时应该没事。”罗妈妈像是安慰余田生,“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后果难料。”
余田生不认同,但也没有说什么,因为想到自己之前住院,才没话找话地开口:“我以前也住这张床。我好了,他肯定也能好。”
罗妈妈笑笑点头:“嗯,我想也是,哪有人一直背时的,遇到你他就开始走运了。”
“您这样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认真的。”罗妈妈把谢寄扎针的手放回被子下,抬头看着余田生,诚恳道,“这镇上大家都认识,你跟你奶奶你师父都是好人,大好人,谢寄这孩子苦归苦,能有个人这么关心他,我也替他感到高兴。”
余田生被罗妈妈越说越羞愧,他其实什么也没做,仅仅是跑了一段路而已,绝对说不上什么好人,更不值得被这样感激。
“妈妈,我没做什么。”
余田生看着谢季,想起那次在竹林里他横眉冷对的样子,又想起好几次梦里他像小狗似的对他龇牙,心头萦绕着密密麻麻的疼痛。
“对了妈妈,他几岁了?”
“十三。”罗妈妈回道,“刚满十三。”
十三吗?明明看着还不到十岁。
余田生除了叹气,什么也没说。他自己十三岁上了初中窜了个子,虽然在他的同学里也属于瘦弱的,但比起谢季……
可是谢季如何跟他比,他有奶奶,有健康的身体,有随意走动的自由,谢季又有什么?
稍晚一点罗妈妈催余田生回家,明天就过年了,奶奶肯定在等他回去。
他本来是想留下等谢寄醒来,但罗妈妈坚持自己看护,他找不到理由只好回家。
隔天大年,尽管只有祖孙两个,奶奶还是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说是辛苦了一年,他们也应该犒劳自己。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余田生也许还能全身心享受这一顿丰盛大餐,然而因为担心医院里生死难料的谢寄,他现在对着这么多好吃的也全无胃口。
他心不在焉,奶奶喊几次他都没听见,只好上了筷子,他手一疼往回抽,人也从凳子上蹦起来。
“好痛。”手痛腿也痛,痛是真的,但余田生演得也不假,“奶奶你干嘛打人,大过年的,手都肿了。”
奶奶同样气不打一处来:“还知道过年,你这出去一趟回来魂都找不到了,跟你说话听不到,看这碗里被你挑的,你是鸡还是狗啊乱刨。”
余田生看碟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的菜,再不敢顶嘴。
初一奶奶领着余田生去给师父拜年,两家人喜气洋洋吃了顿饭,余田生也表现积极,但师父偏偏瞧出了不一样,过烟瘾的时候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余田生嘴硬。
他是知道的,师父跟奶奶一样关心自己,但他们都不会理解他头脑发热的想法。
说来说去,他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养一个有病的孩子。
所以他怎么说得出口?